为鲁迅刻名印的“刘小姐” 鲁迅1933 年11 月11 日致郑振铎信中说:“名印托刘小姐刻,就够好了。 居上海久,眼睛也渐市侩化,不辨好坏起来,这里的印人,竟用楷书改成篆体, 还说什么汉派浙派,我也就随便刻来应用的。至于印在书上的一方,那是西泠印社 中人所刻,比较的好。”鲁迅在这封信中提到的“刘小姐”是谁?一直不为人所知。 前些时候,我们从郑振铎作《访笺杂记》(原载1934 年1 月31 日天津《大公报 》,收入《痀偻集》)中,找到了一条重要线索:鲁迅和郑振铎合编的《北平笺谱 》中的部分画笺,起初琉璃厂清秘阁不愿承印,经郑振铎“再三奉托了刘淑度女士 和他们商量,方才肯答应印”。为鲁迅刻名印的“刘小姐”,是否就是这位“刘淑 度女士?”果然,在郑振铎主编的《文学季刊》创刊号和第二期(1934 年1 月和 4 月出版)上,我们又发现了一份由齐白石订出润格,顾颉刚、黎锦熙、郭绍虞、 朱自清、许地山、俞平伯、董鲁安、谢冰心、叶圣陶、魏建功等文教界著名人士联 合签名,推荐刘淑度女士治印的《告白》。《告白》中说:“刘淑度女士师仪,铁 笔刚劲,得其师齐白石翁之传”,可见刘淑度确是一位篆刻家,而且在当时已颇享 盛名。最近,我们在魏隐儒先生帮助下,终于找到了这位年过80 的老篆刻家,证 实鲁迅这封信中提到的“刘小姐”,确系她本人。 刘淑度,名师仪,山东德县人,1899 年生。她在保定念小学时,就被家中字 画条幅上盖着的大大小小各种印章所吸引,不久,又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别人刻 印,从而对篆刻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开始,她在橡皮上学着刻,其祖父看到一个姑 娘家竟爱好治印,很高兴,就买了些印石给她学刻。她把这几方印石刻了磨掉,磨 掉又刻,一时竟入了迷。 1925 年冬,刘淑度考进北京女师大国文系,在同学们的鼓励下,重新拿起刻 刀治印。后来,国画家李苦禅把她介绍给白石老人,那时老人已不收徒弟,但看了 她的作品后,觉得她的篆刻已达到一定水平,很难得,于是破例答应做她的老师。 她勤学苦练,进步很快。老人对这位入室弟子也很器重,白石曾在她的十多本印谱 上作了详细的批语,并对她的治印艺术作了很高的评价:“从来篆刻之盛,本属士 夫,女中能事无关矣。门人刘师仪女士,字淑度,自幼喜刻印,篆法刀工无儿女气, 殊为闺阁特出也。”1930 年,刘淑度在女师大毕业,以后长期担任中学教员。她 节衣缩食,用剩下的钱购买印石和印泥,坚持从事业余篆刻。钱玄同、许寿裳、朱 自清、俞平伯、郭绍虞、谢冰心、台静农、容庚、商承祚等都请她刻过名印和藏书 印。她为郑振铎所刻的名印和藏书印就更多了,总不下十几方。原来,她与郑振铎 夫人高君箴在上海神州女学时是同窗好友,到京后仍过从甚密。1931年郑振铎编写 《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时,她就和高君箴一起担任郑振铎的助手,帮助查找资料、 标点引文、校对清样,等等。到了1933 年秋,鲁迅和郑振铎合编《北平笺谱》, 她也积极参与其事,作出了可贵的贡献。当时,郑振铎除了自己奔走,还托她代为 收集画笺。她到处寻访,不但是琉璃厂,北京四城的南纸店,几乎都留下了她的足 迹。她为此事足足奔忙了好几个月,把搜罗得来的各种画笺交给郑振铎,由郑振铎 寄给鲁迅选定。接着,她又再三与琉璃厂清秘阁协商,才解决了该店起初不肯承印 《笺谱》的困难。《北平笺谱》出版后,鲁迅和郑振铎又借王孝慈藏本翻印《十竹 斋笺谱》,也是她第一个出面去与王孝慈交涉。为了感谢她的大力帮助,郑振铎曾 把鲁迅和自己亲笔签名的一部《北平笺谱》和一部《十竹斋笺谱》送给她。可惜的 是,这两部名贵的笺谱和她自己的许多印谱都在十年浩劫中被“扫荡”而散失。 刘淑度开始访笺时,郑振铎曾把鲁迅关于编印《北平笺谱》的来信给她看,使 她了解鲁迅是此事的主持人和编印《北平笺谱》的意义。刘淑度虽然没与鲁迅直接 见面,但她曾在北师大附中听过鲁迅《未有天才之前》的讲演,对鲁迅是十分崇敬 的。既然画笺是鲁迅和郑振铎两位师长所要,她访笺时就更加全力以赴了。想必是 郑振铎在信中向鲁迅谈到了她的辛勤工作,所以在上述这封谈名印的信之前,鲁迅 还在另两封与郑振铎讨论收集画笺的信中提到了她,这两封信郑振铎当时交给刘淑 度看后,就一直保存在她手中,不料十年浩劫中也被人抄走,至今下落不明。把《 鲁迅日记》和现存鲁迅1933年9 至10 月间写给郑振铎讨论收集画笺的信进行核对 分析,我们发现,如果《日记》没有漏记,那么,不多不少,正好缺少1933 年9 月18 日和10 月31 日所写的两封信。但愿这两封鲁迅手迹还有可能重新发现。 想必又是郑振铎的推荐,鲁迅才在1933 年11 月11 日信中请郑振铎转托刘 淑度治印。郑振铎把此事告诉刘淑度后,她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能为鲁迅治印, 担心的是怕刻得不好,鲁迅不中意。她遵照鲁迅的要求,经过反复琢磨,约在1933 年底,在两方寿山石上刻成了白文“鲁迅”和朱文“旅隼”两印。印刻成后,她曾 送请知名篆刻家贺孔才征求意见,他在印存上写下了“迅字佳”、“隼字佳”的赞 语,刘淑度至今珍藏着这两方印存。她当时并打算精益求精,重刻“旅隼”印,但 郑振铎认为两方印刻得都很好,不必再改,一齐取走了。 鲁迅对刘淑度为他治印这件事很重视,当时由于郑振铎不能马上去上海,这两 方印就暂存在他那里。1934 年8 月14 日鲁迅致郑振铎信中还特地提到这件事: “先生此次南来,希将前回给我代刻的印章携来为祷。”半个月后,郑振铎回到上 海。9 月2 日《鲁迅日记》记云:“下午保宗(茅盾)及西谛(郑振铎)来,并赠 《清人杂剧》二集一部十二本,名印二方。”这就是刘淑度刻的白文“鲁迅”和朱 文“旅隼”印。 鲁迅对这两方印是十分喜爱的。查《鲁迅日记》,鲁迅收到这两方印后第一次 为人书写字幅,是在9 月29 日,是日他应友人张梓生之请书写七律《秋夜偶成》 一幅,落款所钤名印即此两方。应该指出,鲁迅为人书写字幅时同时钤印两方,这 还是第一次。同年12 月9 日,鲁迅书写题《芥子园画谱三集》赠许广平诗,又一 反过去为许广平题字时主要使用“金星石”印(即许广平赠送给他的那方印)的惯 例,钤下了这两方印。最近,承杨霁云先生惠示,我们看到了鲁迅1935 年12 月 5 日为杨霁云书写的项圣谟题画诗原件,所钤名印也是这两方。 尽管刘淑度自己对“旅隼”印不够满意,但鲁迅对这方印却特别看重。 1934 年12 月《准风月谈》初版,封面上就赫然钤着这方“旅隼”印。显然, 这不是随便所钤,而是作为封面艺术设计的重要组成部分而郑重使用的。而且,鲁 迅在自己作品封面上钤名印,这是唯一的一次。至于鲁迅平时在自己藏书上和向友 好赠书时使用这方印,那就更多了,如鲁迅在收到这两方印的次日,就在所藏《淞 隐漫录》等书上钤下了这方印;他在1936 年2 月29 日送给杨霁云的《故事新编 》一书扉页上也钤着这方印。这方“旅隼”印是我们目前所能见到的鲁迅后期仅有 的两方笔名名印(另一方是“洛文”印)中经常使用的一方,这固然是因为“旅隼” 这个笔名“喻士卒劲勇,能深攻入敌”(许广平语)之意,为鲁迅所爱用,但另一 方面不也说明了鲁迅很欣赏这方名印的镌刻艺术吗? 刘淑度为鲁迅所刻的这两方印,章法谨严,刀法刚劲,奇崛秀朴,浑然一体, 获得静中见动、板中求活的艺术效果,确实颇具齐派风格,深得汉印神韵。从鲁迅 在信中对她治印的首肯和尔后对这两方名印的赏识,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鲁迅晚年 鉴赏治印艺术仍不改初衷,即他早年与周作人合作的《蜕龛印存》代序中所主张的 :“铁书之宗汉铜”,“盖粹然艺术之正宗”。 刘淑度先生如今已经82 岁了。她很谦虚,一再表示自己几十年来“愧无建树”。 但她当年为鲁迅治印和帮助鲁迅、郑振铎编印《北平笺谱》,无疑是为保存和发扬 优秀传统文化尽了自己的一份心力,要不是鲁迅在信中提上这么一笔,这些动人事 迹恐怕要湮没无闻了。 (原载1981 年1 月北京《大地》第1 期,与吴朗先生合作,由笔者执笔)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