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悭一面——为江兆申先生书画展而作 这些日子我常在想,如果我真的和江兆申先生见面,我们会谈些什么。 他是台湾乃至整个中国当代文人画的最后一位杰出代表,我是不懂画的后辈, 向他请教如何读画一定是免不了的;他又是已故著名作家台静农的好友,十分推崇 台先生的书艺,我编过《台静农散文集》和《回忆台静农》两书,我们会谈到台先 生,想必也是一定的。当得知继北京和沈阳之后,江先生将于8 月下旬在上海举行 书画展,我就一直期待着这次会面。据刘天炜兄相告,江先生也很希望到上海后能 与我谈谈。然而这一切已经永远不可能了,三个半月前的5 月12 日,江先生猝然 倒在沈阳鲁迅美术学院的讲坛上,当时他正在演讲中国文人画的传统,万万没想到 历史悠久、气象万千的中国文人画就这样在沈阳画上了悲壮的也是最后的一笔。 江先生生于书画世家,天资聪颖,再加精勤自学,早年所作书法和篆刻即受到 邓散木的赞赏。40 年代末赴台后,拜溥心畬为师,先苦读历代诗文,又在绘事方 面耳濡目染,深得心传。60 年代经叶公超力荐入台北故宫博物院,先后任副研究 员、书画处处长和副院长,从此尽览历代名画真迹,见识大增,心胸辽阔,画艺与 日俱进,终于蔚为大家。不消说,这些是江先生谢世之后我才知道的,在他生前, 孤陋寡闻的我只知道江先生是国际知名的艺术史学者,不但精于鉴赏,对明代吴派 书画研究的专精,特别是对唐寅、文征明的钻研,更对海内外艺术史界产生了深远 的影响。他在《龙坡书法》中对台先生书艺的独到分析,也使我折服。但是,江先 生1992 年6 月亲笔写给我的简历却只有寥寥40 余字:“江兆申,字椒原(1925 年生),安徽歙县人,现居台湾,生平献身教育及博物馆工作,现已退休,静度乡 居生活。”何等平实,又何等谦虚,丝毫不以自己的成就而有所夸耀,其为人处世 由此可见一斑。 对江先生的精湛画艺,早已有海内外众多专家学者在评说,称其诗、书、画、 金石“四绝”,他是台湾画坛继张大千、溥心畬、黄君璧之后又一位文人画大师, 也早已成为共识,大可不必由我这个门外汉再来置喙。我只想说说拜读《江兆申书 画集》之后的惊奇。江先生擅长巨幅山水,山高水长,风起云涌,率性随心,元气 淋漓,才情之喷涌,功力之深厚,书卷气之浓馥,实在使我叹为观止。当然,我说 江先生巨构的浪漫恢宏,变化多端,并不是说他的小品可有可无,那是同样丰润华 滋,气韵超逸的。中国文人画千回百转,发展到江先生笔下,真正是辟一新境,臻 于绝唱了。谢稚柳先生所谓“以清人之笔墨,运宋人之丘壑,泽以时代之精神气韵”, 确是的评。透过江先生笔墨的恣肆纵横,从容自得,我分明窥见江先生自我性情学 养的充分体现,窥见江先生对时空和生命的深切体悟。游心天地,寄托高远,江先 生以现代观念融合传统,管领传统,创造了当代文人画的再度辉煌,在当今海峡两 岸画坛几乎不作第二人想。而在台湾那样高度商业化的社会里,江先生不怕寂寞, 自甘淡泊,潜心追求画艺的尽善尽美,更属难能可贵。谁知天妒其才,使江先生处 于巅峰时期的宝贵的艺术生命嘎然而止,痛哉!惜哉! 我与江先生只通过二封信,本有可能相见却终于缘悭一面,从这个意义上可以 说我与江先生无缘。但江先生的书画展如期在沪开幕了。我以为读画册和看原作的 体会是截然不同的,印制再精美的画册也无法替代原作的神韵。三年前在香港中文 大学观梅云堂藏张大千精品画展,我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丰富的张大千真迹。领略泼 墨山水真面目时的强烈印象至今记忆犹新。我深信这次站在江先生原作前的感受一 定也是全新的,无可言传的,历久不忘的。画如其人,有幸面对江先生的真迹,就 好像见到了江先生本人一样,就好像真的在与江先生“谈往古来今,都不择辞,兴 到则言,意索遂默,至不知今世是何世”。如此说来,我与江先生又毕竟是有缘的, 江先生泉下有知,想必也会颔笑首肯的吧? (原载1996 年11 月2 日上海《文汇读书周报》,收入本书时略有修改)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