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美主义作家谷崎润一郎 谷崎润一郎出生在优裕的生活环境中,然而少年时代家道中落。1905 年他在 亲友的资助下到第一高等学校学习,三年后考入东京帝国大学国文科。 求学期间,他接触了希腊、印度和德国的唯心主义、悲观主义的思想,对人生 形成了虚无的享乐的观点。在文学上,又受到法国波特莱尔、美国爱伦·坡以及英 国王尔德的影响。他于1910 年退学,开始了文学生涯。他在《新思潮》上发表的 短篇小说《刺青》、《麒麟》(均1910),以及在《昂星》上发表的《少年》、《 帮闲》(均1911)等,均备受唯美主义大师永井荷风的称许。 永井在刊于《三田文学》(1911 年11 月号)的《谷崎润一郎的艺术》一文 中,高度赞扬了他的才能。从此,“天才谷崎”的声名大振。 谷崎是一位多产作家,1961 年中央公论社以豪华版出版了他的30 卷集。 其中不少作品早在30 年代就有了中译本,如《痴人之爱》(杨骚译,北新版, 1928)、《刺青》、《麒麟》、《恶魔》、《富美子的脚》、《二沙弥》(章克标 译,开明版,1929)、《萝洞先生》(章克标译,水沫版,1930)、《神与人之间 》、《前科犯》、《人面疮》、《春琴抄》(陆少懿译,文化生活版,1936),以 及独幕剧《御国与五平》(李漱泉译,中华版,1934)等。 谷崎不但写小说,也写戏剧和电影剧本。创作之余,谷崎还在1934 年到1941 年之间,先后用了8 年的时间从事《源氏物语》的今译工作。战后又花了几年工夫 重新改译。日本文学评论家伊藤整说,小说《细雪》就是谷崎翻译《源氏物语》的 副产品。 谷崎是以一个艺术至上主义作家走上文坛的,他又受到外国颓废文学流派的影 响,所以创作倾向也是颓废的,甚至是他所自称的恶魔主义的。人物心理多属变态, 作品里充满了不正常的爱情及性行为的描写。在他战后所写的长篇小说《钥匙》 (1958)中,这种倾向更达到了极点,而此书在日本曾风行一时,三年内就印了25 版。 在谷崎将近50 岁时所写的剧本《颜世》里,一个人物师直有这样一段台词: “人想获得富贵权势、金银财宝,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终归是为了凭着权势和财 宝,使天下的美色尽归己有,任意享受……说句老实话,但凡生为男子汉,难道有 一个不这么想的人吗?”谷崎笔下的男子大部分都是按照这个思路来行动的。他们 追求的最大幸福就是生活于“女人”的“支配”之下,“像奴隶服侍主子,人类崇 拜神一样”来“崇拜”女人。但是这种对女性的“崇拜”,实际上则是把女性单纯 看作发泄肉欲的对象,不消说是对女人的践踏。谷崎也自问过:“女子究竟是神, 还是玩具呢……? ”这种荒谬的恋爱观不但贯穿在他的作品中,也具体表现在他的 生活实践中。在《神与人之间》(1924)的最后几章中,他描写颓废派作家添田把 妻子让给了挚穗积。1930 年8 月,谷崎自己就把曾与他共同生活了18 年的妻子 千代子转让给诗人佐藤春夫,转年4 月和他的学生古川丁未子结了婚。婚后几个月, 谷崎夫妇租住了根津太郎的别墅。根津的妻子松子和她的三个姐妹都长得很美,谷 崎深为倾倒。1934 年3 月,他又开始和松子同居。后来他和松子分别与原先的配 偶离婚,正式结为夫妻。 谷崎在长篇小说《各有所好》(1928)中写一对夫妇因感情不和,早就打算离 婚。但因两人之间已有一个上小学的儿子,故犹豫不决。作者以细致的笔触,把这 对夫妇复杂微妙的矛盾心理描绘得淋漓尽致。 谷崎还写过几篇以杀妻案为主题的小说:《柳汤事件》(1918)、《被诅咒的 戏曲》(1919)、《途中》(1920)等。尤其是《途中》,描写侦探通过周密的观 察和逻辑推理的方法,侦查出一件用诡秘手段杀害妻子的案件,被视为日本侦探小 说的滥觞。 长篇小说《颠倒黑白》(1929)的主人公水野是个作家。由于一连写了几篇杀 妻的小说,老婆被吓跑了。他又写了以某一编辑为原型的一桩凶杀案。 不慎把那个编辑的真姓儿岛透露出去了。于是,一伙歹徒便按照这篇在杂志上 连载的小说的情节,杀死了儿岛。然而嫌疑却落到水野身上。故事以水野被捕、即 将受严刑拷打而结束。这部作品也从侧面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黑暗。 谷崎青少年时代曾经历过贫困的日子,因而对小职员的苦难生活深表同情。在 短篇小说《小小王国》(1918)中,作者以现实主义手法,塑造了一个外貌丑陋而 才智出众的顽童形象,从而衬托出贫病交迫的小学教员的一副寒酸相。这篇小说笔 致细腻而不烦琐,刻画有力而不落俗套,是谷崎笔下不多见的一篇揭露现实的作品。 1923 年9 月的关东大地震后,谷崎把全家由东京迁到京都,定居下来。 因此,关西的风土人情成为他后半生写作的背景。 谷崎和松子结婚后,松子一度怀孕。但谷崎表示,松子一旦变成一个给娃娃喂 奶、换尿布的平庸妇女,他心目中的那个“崇高的女子”的形象就破灭了。为了自 己的创作生涯,他劝松子做人工流产。松子忍痛照办了。后来松子从谷崎的日记中 得悉,他对此事也深感隐痛。谷崎付出这样一个代价,以松子为原型,写了《盲目 物语》(1931)、《武州公秘话》(1931)、《割芦苇》(1932)、《春琴抄》 (1933)。 《春琴抄》曾引起巨大反响。作者着重描绘主人公虐待狂的变态心理。 仆人出身的佐助在精神上受尽孤傲的盲女春琴姑娘的折磨。她被毁容后,佐助 为了在脑海里永远保持她的姣美面貌,竟用针刺入自己两眼的瞳仁,也成为盲人。 文艺评伦家正宗白乌高度评价这部作品道:“妙技入神,虽圣人亦无可挑剔。”批 评家和小说家中村光夫说:“倘若从我国近代小说中遴选十篇杰作,其中必有此作。” 英国文学研究家日夏耿之介曾称誉道:“这是日本民族值得引为自豪的瑰宝,把它 列入世界文学名著也当之无愧。”谷崎著作等身,但其代表作当推《细雪》。这部 长篇小说的主旨是描述近代社会怎样粗暴地侵犯传统的贵族阶层。这是为即将逝去 的东西所唱的挽歌。 日本文学评论家伊藤整在《解说》里认为《细雪》是一部以家族关系为主的写 实小说。与《细雪》相近的作品还有宫本百合子的《两个院子》,这是以新的批判 精神来描写一个家族的。伊藤整认为《细雪》更侧重的是从心理上描写人和人的关 系;就这一点而言,《细雪》更接近中国的《红楼梦》,是一部杰出的描写家族心 理的写实小说。 谷崎在晚年写的《月亮和狂言师》(1949)接近小品,格调明丽,借景写情, 情景交融,文无虚笔,令人联想到平安时代的随笔,显示出这位老作家不同凡响的 艺术技巧。但是从他另外一些作品则可以看出,他年轻时代恶魔主义的故态复萌。 他在《钥匙》中,刻画了一个因纵欲过度而患脑溢血的老人的形象。1958 年,他 因患中风,右半身偏瘫,开始采取口述的办法来写作。《梦的浮桥》(1959)和《 疯癫老人日记》就是这样创作出来的。 《疯癫老人日记》自1961 年起在《中央公论》上连载,转年5 月出版单行本, 立即销售一空,同年6 月就印到第7 版,被认为是1962 年日本文坛最轰动的一部 作品。谷崎前期作品中的那种颓废、偏重肉欲的描写,在这本书中又成了主要的特 点。作品采取一个77 岁的老人所写的日记的形式,因此,是第一人称的自述。它 集中地表现了谷崎极端享乐主义的一面:追求官能的美,耽于变态性欲的描写。老 人与他那个舞女出身的儿媳飒子的关系暧昧。 老人患过轻微的脑溢血,他每次接近飒子,血压就会增高。但他还是一有机会 就接近她。他生前拓下了飒子的脚印。在遗嘱中,要求把这脚印刻在他的墓碑上。 这样,她的脚就可以永远踩着他了。 日本文坛上评论谷崎的文章很多,据文学评论家濑沼茂树在1960 年所作的统 计,专门评论他的生平和作品的单行本和零星文章就有124 篇。伊藤整、正宗白乌、 芥川龙之介、广津和郎、十返肇、龟井胜一郎等作家和评论家都发表过关于他的评 论。在日本资产级文坛,他被捧为“大谷崎”,有的评论家甚至认为,如果明治时 期的文学以夏目漱石、岛崎藤村为代表,则大正时期的文学应以志贺直哉和谷崎润 一郎为代表。但也有不少评论家指出他脱离政治的倾向。譬如,中村光夫在《谷崎 润一郎论》(河出书房1952 年版)里就说:谷崎自开始写作以来,一直就与时代 背离,他对政治既不理解,也不感兴趣。虽然他有着旺盛的创作欲,但丝毫也没有 作为社会的一员的自觉。 他接着说:“谷崎的文学是靠艺术上的完善来弥补社会现实性的缺乏。这是我 国现代小说的通性,而他则是罕见的例子。但是如果只因为他的作品从一开始就没 有社会现实性,他才能够达到艺术上的完善,那么单从这一点来说,他的存在本身 就是对日本现代文学的一个绝大讽刺。”谷崎的汉学造诣很深。他曾在秋香塾攻汉 文,十几岁时就能赋汉诗。1918年他只身到我国东北、北京、天津、汉口、九江及 江浙等地游历,返国后写《苏州纪行》、《秦淮之夜》、《西湖之月》等。1925 年他又来我国访问,在上海与郭沫若、田汉、欧阳予倩等中国作家结识,回国后写 《上海交游记》。 在他的中篇小说《鲛人》(1920)中,随父游历中国后又回到日本去的南贞助 有这样一段感想:“我已经从中国回来了。我别了那为日本过去文明的祖先和渊源 的尊贵的大陆,永久以日本人这样留在这里了。在我眼前的不是幽邃而冥想的北京, 却是浅薄而丑恶的东京。……我生长在现在的这个日本——中了西洋主义之魔的日 本。我想要从中发现美,可是纯朴的自然到处都给破坏了。在原比中国规模小而贫 弱的这个国家的自然中,到哪里去找倪云林的山水与王摩诘的诗境呢?”这无非是 因为作者本人对嘈杂的东京感到厌恶,而向往北京的“幽邃”、“诗意”。他还写 过一部《玄奘三藏》(1917)。 1957 年,他曾在《心》杂志2 月号上发表《欧阳予倩君的长诗》一文。 欧阳予倩逝世后,他以《忆旧友欧阳予倩君》为题,在日本文化交流协会编印 的月刊《日中文化交流》(1962 年11 月号)上发表文章,谴责日本侵华以后 “中日关系陷入了可悲的不幸的状态,日本军阀作威作福,迫害中国人民。我曾经 有机会到中国去,但我不愿受军阀利用,更不愿意看到军人那种耀武扬威的样子, 所以再也没有到中国来。……知道了欧阳君逝世的消息,我充满了深切的悲哀。失 去了良友,我衷心感到凄凉,谨在这里祈祝冥福。”谷崎一向反对日本侵华的不义 战争。中日甲午战争开始时,他才8 岁。 野村尚吾在谷崎润一郎的传记中引用了谷崎关于这次战争的回忆: 关于日清战争,我最觉得奇怪的是,东学党的叛乱分明是朝鲜的事件,日本为 什么非要出动军队不可呢?而且为什么要到朝鲜去和中国军队交战呢?我百思不得 其解。于是就去问父亲,父亲便解释了一通。“说实在的,父亲的解释太深奥了, 我年纪太小,并未能理解。”孩子的朴素的疑问意外地触及了事件的核心。 战后,美国的日本文学研究家唐纳德·金、塞甸·斯帖卡、霍华德·希贝特等 均积极翻译谷崎的作品。谷崎在致他们的信中写道,由于国外有这些理解并支持他 的作品的人,使他深受鼓舞。英译本又被转译成德、意、法、丹麦、西班牙、芬兰、 瑞典、荷兰、瑞士等多种文字,译本共达34 种,在当代日本作家中首屈一指。 谷崎生前曾任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顾问。由于他对日本文学做出的贡献,他于 1949 年荣获日本政府授予的文化勋章。为了纪念谷崎的功绩,并鼓励优秀的长篇 小说创作,中央公论社于1965 年创设了谷崎润一郎奖,每年颁发一次。获奖作品 有小岛信夫的《抱拥家族》(1965)、黑井千次的《群栖》、高井有一的《这个国 家的天空》(均1985)等。 谷崎于1965 年7 月30 日逝世。当天的《朝日新闻》在报道这一噩耗时写道, “谷崎晚年的作品《钥匙》和《疯癫老人日记》尤其表达了这位文豪所达到的炉火 纯青的境地,在世界范围内受到注意,曾多次被推荐为诺贝尔文学奖金候选作品。 谷崎名副其实地是日本的瑰宝”。又说:“谷崎先生在海外享有盛名,《细雪》、 《各有所好》等众多作品均被译成各国文字。…… 1964 年他被选为全美艺术院和美国文学艺术学会的名誉会员,有‘世界的谷 崎’之称,获得极高评价。”谷崎润一郎是日本现代著名的唯美主义作家。他从事 创作达半个世纪以上,跨过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期。尽管在他的作品中颓废主 义占了重要位置,然而他在一定程度上,对所生活的社会也进行过批判。他在艺术 上的成就无疑是卓越的。他是我国抗战前介绍较多的、并对我国有些现代作家(如 郁达夫)产生过较大影响的一位日本作家。 纵观谷崎漫长的创作生涯,他集日本、中国和西洋的文学素养于一身,在作品 中抒发了对人生和美的浪漫主义的憧憬。他不遗余力地探索日本人传统理想之精髓, 终于从历史悠久的关西町人文化中发现了日本古典美,执著地加以追求,为后世留 下了一些艺术奇葩。 附记:本文系将《日语学习与研究》(1990 年第1 期)上所载同名文章删改 而成。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