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已非华夏 在此,我想略谈一谈欧美论述中国的译著。 十五六年前,我几乎不能想象今天会拣了这一类书籍来写一点鳞爪,虽然这题 目游泳在我的“心目”My mind ’s eye 中,由来已久。英国诗人吉卜龄为帝国主 义者所歌咏的《白种人的负担》TheWhite Man’s Burden 一词令我无法忘却。其 时,每在图书馆书库中走过“中国”专目下,看见芸编满架,情感上辄油然而生一 种强烈的憎恶。盖自13 世纪马可孛罗游记为始,欧美关于中国各方面的著述实在 是流广源长,不可胜计。然什九无非是传教士和猎奇旅行家的荒诞谈,鸦片战争以 来的片面史实。侵略者的魔手,如英国的东印度公司,日本的满铁,不都是根据这 种统计资料,图籍记载来作他们鲸吞蚕食的决策参考之用?在海外的图书馆,如伦 敦大英博物院,巴黎国立图书馆,所藏汗牛充栋,其中更添一项是世不经见的中国 古籍,敦煌汉简之类,为文化稗贩专家窃掠而归者。 记得1935 年,伦敦BurlingtonHouse 举行中国文物展览会轰动一时,剧院正 连续不断演着熊式一的《王宝钏》,在美国则是林语堂的《吾国与吾民》出版,成 为是年的畅销书,我深深感觉着当时他们对中国的求知狂,也不过是由于鉴赏了中 国古董瓷器之精美招引而起罢了。除了有闲和好奇之外,没有什么透彻的了解与同 情可言。他们自幼所受教育不是说中国是遥远神秘像个谜,就是肮脏穷苦愚昧不堪。 他们的传教士,纵或有志在殉道者,大都以宗教为职业,以异乡为托钵地,一旦从 中国回去,必似衣锦荣归,开口闭口,叙述他们宝贵的经验。“中国通”若不用夸 张语法,把中国描成漆黑一团,如何能显得出他们是不辱“上帝选民代表”的使命? 我们读兰姆Lamb 的《烤猪谈》、《中国古瓷》,茅汉SomersetMaugh-am 的《哲 学家》(写辜鸿铭)、《负重的畜生》尚觉其意无他,读狄昆西DeQuincey 斥骂《 中国》一文应知仍是上乘之作,至于自哙以下,旨存侮辱不伦不类的文章恐怕是车 载斗量的了。这并非说我们讳疾忌医,或是中国至上观。恰恰相反,我们应当接受 正确的冷静的批判。其成为问题的是在于他们写作的态度。 在欧美社会中,对中国最抱真切同情的人,还是具有社会主义倾向的人,这包 括有学者、文士、政治家、社会工作者,恳挚可敬,不知时求知,从不强以为知。 我对于欧美谈中国的书开始发生兴趣,还是在抗战期间看了史诺EdgarSnow 的《西 行漫记》(1938 年刊;刻ModernLibrary 版为增订本)、史沫特莱AgnesSmedley 的《中国战歌》(1943 年)以至卜屈姆James Bertram 、慕若Edgar Mowrer 等 人的新闻报道之后。因为他们暴露了中国政治动荡的真相,描绘了历史的转折点和 新中国的萌芽,说明了未来中国的历史途径。 而更主要的,他们所爱不是中国的古老,在他们笔下的,是一个活的有生气的 中国,在蜕变成长中的中国。也许有人认为他们不过是一群喜好新奇的新闻记者, 但他们是中国的最真实的友人。也许有人认为他们的新闻报道文学完全是些太带时 间性的作品,不会永久存在的,但他们发掘了中国民族伟大的人性。这于中国是有 益的,虽然不过只是一个开始。社会政治经济上的种种困恼愤激不安的征象充分表 示着:封建积威下的中国已经在反抗行动中寻见了久经失去的灵魂。关于中国抗战 的叙述,比较富于文学价值的,当推1939年出版的《战地历程》JourneyToAWar 一 书,英诗人奥登W.H.Auden 和小说家依修午德ChristopherIsherwood 合著。他们 曾于先一年春夏间来华作各战场旅行,归后分采诗文体裁写其见闻。他们的印象是 中国战争气味因地而异,因人而殊。凡腐烂的应即剜除,凡悖理的何可苟延,俱自 辛辣犀利的笔触间透露出来。 狄铿生G.LowesDickinson(1862—1932)是一个酷爱中国的人。写有Letters from A Chinese Official (《一个中国官员的书信集》,1904 年)及LettersfromJohnChinaman (《中国约翰大叔书信集》,1920 年)诸书。 1913 年曾在北平小住,他给E ·M ·福斯特写信说,大家皆称中国既脏且穷, 但他仍然深感中国之可爱,中国人民充满了人性,贫困度日而仍能保持有宽容与安 详的快乐,时隔卅年,此语已然不确。中国无一日不在变动,任何善良的人皆已活 不下去,一念惟在勇敢从事于桎梏的解放。在此我愿推荐新书《中国怒雷》Thunder Out of China 给每一个爱国的读者。无论你能同意于作者的观点与否,他对当今 中国的分析及其结论是值得我们一读的。也许你看了后,觉得不惯,请你牢记:忠 言逆耳,良药苦口。这是美国《时代》杂志前驻渝记者白修德Theodore H.White 和贾安娜Annalee Jacoby 合写的一本书(内中部分,曾在《时代》上发表),1946 年9 月出版,一时风行全美。纽约广播电台特为此书举行热烈辩论,作者负责答问。 每月书会选为上年11 月份必读书,增印若干万册。(《大公报》“出版界”周刊 第十二期海外文潮栏中曾有介绍,文汇报书摘栏近日连载《动荡中的中国》即系此 书。 12 月28 日上海英文大美晚报刊载本书在华被禁消息,旋于1 月6 日社评更 正不确。)白修德的议论文笔俱见警辟之至。他在末两章中的话(第二十章:中国 与未来,第二十一章:试行之策)足供吾人深思。他说:中国之命运如不拟走入绝 路,则必须由“变”而得更生。处于原子弹世界中,西方已深感心与手不能相应, 文化濒于脱节的险境,而潜在于广大的中国之危机尤为显然。 盖在今日全世界所苦恼的种种问题之外,中国必须一并解决昨日中古时代所遗 留下的种种问题:如工业化,建设铁路交通,提倡普及教育,养成科学态度。时机 抑且至为迫切,实不容中国顽劣自守,蹒跚其事。目下中国之最大课题即为国共两 党能否合力同心,推行革新计划,以应人民大众之紧急需要。 协议倘有成就,“变”当可自和平中降临,不然,兵连祸结,百姓荼毒,中国 大不幸,必且牵动全世界。 此次战后,中国如欲推行建设,和平为第一先决条件。其次,建国大计首须注 重于农民生活之改善。农村现况如无进步,农民生活水准如不提高,中国百分之八 十的人口状况等于未变。国内工业成品的消纳市场也就无从谈起。一切枝节建设不 过等于少数人所酷爱的圣诞树而已,于大局毫无裨益,而于农民本身受益全不相干。 最后白修德并对美国的外交政策有所建议。亚洲及中国内部革命既为势所必至, 无从遏止,美国必须以下列三点为其外交政策的目标: 一、此革命运动一旦成功,应能与美国维持友好关系。 二、此革命运动之完成过程中,当力谋减低流血与行使武力至最小限度。 三、此革命运动在过程中应能永远保留少数党之发言权,抗议权,及合法行动 权;应允许国外世界以观察、见证、与报导其革命业绩之自由。 如此,美国始可望与现实潮流不至发生抵触也。 今日之中国已非华夏,但于过去论华的书不妨稍稍追溯一下。 自学术研究的观点说来,以往英美关于中国的著作实远较欧洲大陆学者的成绩 为逊。考古探险方面有瑞典的斯文·赫定SvenAnders Hedin,其成绩与英之史坦因 M.AurelStein 相颉颃,罗振玉的《流沙坠简》,张凤的《汉简》都是采取他们的 发见而成书的。汉学方面,法国之戈地哀HenriCordier编有《中国图书目录集成》 Bibliotheca Sinica , or DictionnaireBibliographique des Ouvrages re-latifs A L ’EmpireChinois 三大本,1878 年印行,1895 年补遗,甚为完备,伯希和 Paul Pelliott 对于中国目录学与敦煌考古研究颇见工夫;瑞典之高本汉BernhardKarlgren 以比较语言学方法研究中国语言音韵,贺昌华张世禄曾译其书,所著《左传真伪考 》,陆侃如亦曾译成中文。法国歇凡教授E.Chavannes 之于汉学研究尤为诸人之冠, 曾为史记及汉书之大宛传西域传作注解,旁征广引,其博雅精当,世所罕见,并将 史记译为法文,但惜未能蒇事而殁,冯承钧曾译其《中国之旅行家》等书。 英国人以编制中国古瓷目录见称于世,其次于中国文学遗产最多迻译。 首推赖格博士James Legge 所译《中国经典》The Chi-nese Classics ,包括 四书、书经、春秋、礼记、易经,自1861 年至1885 年始行全部问世。此在英译 中文书中可称不朽的译品。事亦至巧,稍后有贾尔施H.A.Giles ,与赖格同为苏格 兰之亚巴丁城Aberdeen 大学博士。贾尔施曾来中国任宁波英领事,后回剑桥担任 中文教授,著译甚多,有《古代中国宗教》,《古今姓氏族谱》1895 年,《中国 文学史》,《中国文明》,《庄子》,《老子》,《聊斋志异》,《中国诗文选萃 》,《三字经》,《汉英大辞典》(1862 年)等书。贾尔施治学用力不可谓不勤, 如《汉英大辞典》一书费时十有八载,《古今姓氏族谱》两册共收2579 人,然仍 多粗疏错误处。郑西谛先生《中国文学论集》中收有评《Giles 的中国文学史》一 文,开明书店廿三年刊,可以参考。贾氏在该书(1900 年)序言中曾自诩为第一 部中国文学史。我们当时看了固然不甚悦服,可是忽忽近半世纪,我们所渴望的比 较精详的中国文学史仍然未能与国人相见。我们应当惭愧而且痛心,当我们看到了 好几部迄今只有“上册”的名著。这充分说明了中国社会的贫困,从事于文化运动 与学术研究的人士,每日必须在迫害不安的环境中与生活与传统相搏斗,无法专心 致志于他所喜爱所擅长的工作。 英国现存文人专以译介中国著作闻名的,是亚瑟·卫利Arthur Waley。 他的中文程度恐怕不及他的日文,但其人颇有诗才。试以他译的汉武帝的《落 叶哀蝉曲》与贾尔施及庞德EzraPound 二人所译的作一比较,同是短短数行,他的 却是最能传神。他的中诗英译有《中国诗歌百七十首》(1919 年,内卷二全为白 居易诗计六十首)及《古今诗赋》The Temple and Other Poems,1923 年。1934 年他写了TheWayandItsPower ,是谈老子道德经的,1939 年又出一本Three Ways of Thought in Ancient China 论述古代中国的三种思潮,老庄孔孟荀墨商韩诸家。 他译的《论语》似较牛津教授苏梯黑尔W.E.Soothill 之译(1910 年)为佳。近 年还译了《西游记》The Monkey。 此外中文旧小说译成英文者如C.H.Brewitt - Taylor 之《三国志》TheRomanceofTheThreeKing-doms。 赛珍珠之《水浒传》AllMenAreBrothers ,艾克敦HaroldAcion 之《醒世恒言》Glue and Lacquer 皆臻上乘。《红楼梦》尚无佳译本,《金瓶梅》则以德译本为最佳, 书中遇碍眼处以拉丁文代之。 我们如想知道英国文学中以中国为题的作品梗概,请读钱钟书著:《十七十八 世纪英国文学中之中国》ChinaIntheEnglishLiterature of the 17thand 18th Centuries 与萧乾的《千弦之琴》AHarp With A Thousand Strings 两书。畏友默存兄博学多 才,古今中西图籍,无不通览旁窥,前在牛津时,攻研中英文化交流专题,兀兀经 年,得成上书,初载于英文《中国目录学季刊》一卷四期(1941 年),最近在美 国由A.Knopf 书店出版。其中材料极为丰富精审。如:英伊丽莎白时代诗歌中已可 寻到中国旧宝塔体诗之翻译,即为一例。萧乾兄《千弦之琴》此书,1944 年刊行, 为一关于中国各方面英文作品的结集。编制剪裁,别开生面,英国士林,重加推许。 全书分为六卷,材料虽未必详尽,但已可称为大观,颇多为一般读者所未及见者。 卷一:英国文学中的中国,内分诗文传记信札五目,选品十七篇,有Defoe ,Johnson, Lamb,DeQuincey ,Carlyle ,Goldsmith ,LeighHunt ,J.S.Mill,Coleridge , L.Strachcy,L.Dickinson ,Forster.R.Botterall ,Wm.Plomer.Auden.Empson诸 人。卷二:六百年来的欧人旅华札记——13 世纪至20 世纪。卷三:传记与自传 摘录:(一)中国女子之进步,(二)中国男子之进步。卷四:东西文化之交流, 分地理文学科学政治个人五题。卷五:大题小谈,分文学艺术音乐自然思想五题。 卷六:民俗,分谚语儿歌讽刺狐鬼仙怪六题。读者手此两编,于《英书论华》一事 可以知过半矣。 英人论述中国之书,苟有所长,即为富于Good sense 一点,(聪明晓事的看 法),唯此亦无他,适为英国民族性特长之一而已。至于隔靴搔痒,畸重畸轻,见 木不见林Cannot see the wood for thetrees,泥古而不通于今诸节尤为一般欧美 的汉学家和中国通的通病。此在任何国家之人研究其他一国时原为极易发生之现象, 无足疵诟,不过欧美对于中国,或以肤色不同,或以文化两殊,有意无意之间,往 往不免有歪曲事实忽略时代之嫌。即使是作者有时观察未中要肯,出语并非违心, 我们听了看了却是仍然咽不下去。 例如前面谈及之贾尔施H.A.Giles 译述中国名著至多,然谈到中国社会文化情 形,则吾人每未能与之同意。英国在昔盖以三岛君临帝国,自许为衣食足而谈礼义 之邦,故于中国与鸦片一题向多良心上的责备,而其远东之榨取经济论则又以贩卖 鸦片政策为其依据之一。以是英国朝野,一方对于鸦片问题咸作官话式的抨击,一 方则暗中多所回护。十年前风行一时之根室J.Gunther 著《亚洲内幕》中云,新加 坡海军港修建费之主要财源即为吸食鸦片华侨所缴纳之税银。贾尔施在1923 年曾 写一小册子《关于鸦片之事实真相》SomeTruthsAboutOpium,足为英人的典型态度。 他说,远在鸦片战争以前,中国人即知嗜食鸦片。民国以来,军阀大都强迫人民种 植罂粟以为税源。中国实已自种自吸,英人纵使禁止鸦片运华,难期实效。如中国 决心禁烟,端赖自身努力,英国固无此道义上之责任。弦外之意,昭然若揭:中国 一日有人吸烟,英国绅士即一日不妨作此营生也。举此一端,可概其余。 1784 年(清乾隆四十九年),一艘360 吨的小船,名“中国皇后”号,自美 国启程航经好望角印度洋,冲风破浪,几六阅月,卒于8 月28 日抵泊广州之黄埔, 是为中美接触之始。中美最初关系全为商务交易性质,且较中英为晚,美国传教士 之来中土,亦后于英。初是英伦敦会教士莫理逊RobertMorrison(1782—1834)拟 来播教,为东印度公司所阻,乃假道美国,1807年抵广州后又侨作美人,居于美商 工厂中,与美侨往还,至为融洽。美国教会经与莫氏数度通讯,始于1830 年春遣 人东来。其一为教士白礼门ElijahC.Bridgman,后主编The Chinese Repository, Vol.Ⅰ—XX.1832 年5 月至1851 年12 月。他们皆属加尔文派Calvinistic ,传 教的热诚与种族的优越感兼而有之,认为中国不过步踵非洲印度的基督教新土地而 已。在此初期可谓为英美在华教士合作时期。莫理逊旋受雇于东印度公司为翻译人, 从事翻译圣经之新旧约,并编制中文字典文法诸工作。1821 年字典出版,费钱一 万二千镑。由此可见基督教与帝国主义的侵略政策的始离终合,相互为用,至于西 方文化因之东渐乃为间接的成果,初非出于他们的本意也。 美国出版论华的书,富于学术研究性的一直就不多见;中国文学遗产之翻译, 以有英人努力于先,故这方面的成绩也不甚显著。有点学究气味的,如耶鲁大学教 授拉屠瑞特KennethS.La -tourette 的著作,《中国发展史》The Development of China,(1917 年出版,1945 年六版修正)和《中国人的历史及其文化》The Chi- nese : Their Histery and culture(1934年出版,1946 年三版修正), 实在是通篇仅当得平妥二字,殊乏深入语。然而近年美国这一方面由新闻记者执笔 的报道作品中颇多佳著,其取材之周详,观察之敏锐,判断之正确,世所共赏。如 史诺、福·尔曼、白修德等在本文中已多述及,兹不赘。拉铁摩尔Owen Lattimore 旅居东方,逾念二载,此次战争期间,虽曾任中美政府顾问之职,最初亦曾为新闻 记者,继在天津北洋工学院作教授有年。他写的《近代中国之成长》The Making of ModernChina 与《亚洲问题之解决》Solution inAsia ,1944 议论叙述均甚详实 不倚。由记者而教授的裴斐Nathaniel Peffer(1890 年生于纽约),在他的《中 国文明之崩溃》China : The Collapse of A Civilization 一书对中国文明有很 客观的分析,提出许多问题而不肯轻易赋予答案。这是一本1930 年出版的旧书, 我想,裴斐教授去年又曾来中国一次,应该能说出他的答案了。中国虽然仍在混乱 的内战中,人民终归是不朽的。抗战证明了中国民族可以更生,而现在即以内战而 论,这一次的已和民国以来无数若干次的具有迥然不同的社会政治历史上的意义。 裴斐对冶中西文化之长于一炉说,表示太近理想。作生物学试验时吾人可以按照计 划饲养动物藉知反应与结果,人类社会至为复杂,在处理上安得如此简单。“中学 为体西学为用”在中国实在是古老的议题,但是于今相信这八个字的却仍大有人在。 我不禁想起梁漱溟先生的《政治的根本在文化》一文(见1 月12 日《大公报》) 来。我完全同意于蔡尚思先生的《贵顺潮流不贵合国情》(见12 月29 日同报) 和《民族文化的新看法》(见1 月20 日同报)二文的观点。蔡先生所揭出的“文 化是时代性不是民族性”和“文化是阶级性不是民族性”二旨阐释甚为透澈,可点 醒若干人的浅见。我们应当借用郭沫若先生的话(2 月8 日在暨南大学演讲稿,刊 2 月12、13 两日文汇报)来问一下:“蒸汽使封建社会蜕化为近代资本主义生产 机构,原子能需要自近代资本主义蜕化为将来进步的生产机构。直到今天,中国仍 然是半封建半资本主义的社会——那么应当何以自处呢?”年轻的罗辛格Lawrence K.Rosinger(1915 年生)现为美国远东外交协会的研究员。他写有《中国战时政 治》China ’sWartime Politics (1937 年—1944 年),1944 年7 月出版, 和《中国的危机》China ’s Crisis 1945 年出版。二书对中国当前的政治皆有合 乎事实的论断,大概是写熟了手的缘故,后书比前书尤能顺理成章。上海英文大美 晚报主笔戈尔德Randall Gould 去年亦出版一书,题曰《阳光下的中国》ChinaInTheSun。 他的态度比较老成持重,在中国业新闻界有年,书中颇多历来的内幕消息。其最后 一章,《上海文化》第四期(去年5 月份)载有摘译。以《四万万主顾》(1937 年初版至1944 年已14 版,蓝结丛书BRB 版1939 年8 月发行,袖珍丛书版1945 年发行)著者闻名之卡尔·克鲁CarlCrow 是一个通俗的“中国通”,也写了一本 China Takes Her Place 。虽然他很同情中国的处境,可是他的观察实多皮相之谈 (书中写周恩来误作赵恩来即为一例)。 最后,不能不提赛珍珠和林语堂,虽然我知道国内读者对于他们是毁多于誉。 但就此抹杀不谈,则这一幅粗枝大叶的描画仍若有所欠缺似的。我们应当给他们一 个公平的批判,好叫后来的人不必再学他们。赛珍珠所著中国主题的小说,在起初 的确是一新读者的耳目。因为中国苦于传教士的恶意涂抹也由来久矣,受蒙蔽的外 国读者此时才稍稍悟出了中国人民生活之可悯与可亲,与他们的距离相去并不太远。 林语堂受赛珍珠之推荐写成《吾国与吾民》,于是也在美国声名大著。可是时代是 不容人固步自封的,他们既已久安于著作起家的财富里,乏善堪言。帮闲帮成了习 惯,他们除了一意以贩卖中国趣味为事,自然对中国的现实主流视若无睹。美国读 者渐渐和他们疏远了,国内读者对于他们的评价更是一落千丈。美国人民从他们的 新闻记者的报道中已经陆续知道了中国在动乱中血腥的事实,他们不再能以安心于 享受中国趣味为止境。他们觉得中国人民是值得携手作朋友的,但第一必须把“家 务革新”调整才成。美国一般人民重实际,讲民主,眼看着中国老百姓没饭吃,而 有声有色地漫谈他们的古老的历史趣味,是不能感觉任何意义的。无怪联总代表来 华,在柳州视察惨重灾情,虽经当地官吏及行总机构皆款以丰筵盛饫,回美国后讲 演报告时仍然忘不了提到柳州饭馆门外一路一路陈列着的饿殍。这并不是外国人的 良心良知比我们强,而是我们中间丰衣足食的人神经太冥顽不灵了。 西书论华,如以作者来分,大别可归为三类: 一、外国人专为写给外国人看的——本文中涉述的不少的书皆可列入此类,由 最恶劣的到最好的都有。 二、中国人专为写给外国人看的——真正谄外为心的不多,媚悦取娱的却颇有 人在。中国人学外国语,当以英语最有成绩——这也是受了鸦片战争之赐。可是精 深于英语而对国事具有正确的历史观与时代感者实在不可多见。知名的如林语堂不 过尔尔,自哙以下更无论矣。熊式一近年在英国又写了一本《天桥》,销行若干版, 识者都替英国读书界叫屈。 三、中国人原来写给中国人看的——文学遗产除外,现代中国成功的作品译成 外国文字的,比例上可惜太少了。这些作品散放着中国特有的可爱的泥土气息,描 绘了中国现代各阶层人民究竟在想些什么,作些什么,想作些什么,已经成就些什 么,可能做成些什么。如将中国民族的“活”精神介绍于全世界,这些作品正是我 们的宝库。近年萧乾兄在英国作了不少这方面译介的工作,至可令人感佩。请将他 写的《痛苦时代的刻划》Etching of ATorment -ed Age P·E ·N (笔会丛书版) 和《龙须与蓝图》The DragonBeatdsVersus The Blue Prints 两书一读便知。前 辈中只有鲁迅先生的小说已译成各国文字,英译本已有数种。其余的人大都散见于 选集及杂志。如艾克登Harold Acton 陈世骧合译的《中国现代诗选》Modern Chinese Poetry,1936 年,史诺EdgarSnow 译的《活的中国》Living China(现代小说选), 王际真译的《现代中国小说》Con -temporary Chinese Stories ,1943 年(所 选为1918—1937 年的作品)及今年出版《中国战时小说》Stories ofChina At War 1937—1942 年的作品)都是沿这条途径前进的。我们如果希望外国人逐渐了解今 日之中国毕竟已非华夏,在这方面还须有更大的努力也。 (1947 年2 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