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的翅膀》序 少年时代爱读书,在师长的指点下,学会了看一本书先看序、跋的好方法,深 感受益不浅。一篇好的序总是能教人提纲挈领地领会书里的主要内容和中心思想; 一篇好的跋也同样会教人在掩卷之余,回味不尽,从而巩固一下已经体会到的东西。 这样,多少年来,我自己养成了一种习惯:往往拿起一本书,先找序、跋看了,然 后才决定是否要去读这本书的正文。我感到序、跋的重要,同时也认识到写序、跋 的要求必然不简单。我自己之所以不轻易动笔写这一类文字,其原因即在于此。 去年秋天,应邀去杭州开会,和田地相遇,他执意要我为他的第四本诗集《复 活的翅膀》写几句话。田地虽然是40 年代末写诗的朋友们中的小弟弟,由于上述 的原因,我也想推脱掉;但转而一想,是翅膀而能复活,其间定有过折翼的酸辛, 也定有过复苏后的喜悦。这酸辛,这喜悦,绝不只是田地一个人的,而是我们同时 代的千千万万人所共有的。面对这样一本在万马齐喑后重新热情歌唱社会主义祖国 春天的诗集,我能不在展读之余,写出满怀的赞叹么?何况,从田地本人来说,由 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在二十多年前横遭政治上的打击和迫害,居然幸存下来,而且 照样焕发革命青春和才思,继续以他一支写诗的笔来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 这不是更值得人们称许的么?为此,我就十分乐意地把写序这一工作承担了下来。 田地少年时代家境很清苦,十六七岁时就当起小学教师,与此同时,开始学习 写诗。他是作为孩子们的大朋友走向诗,走向生活的。他曾暗暗下决心,要把儿童 诗——儿童文学作为终身的爱好和事业。我不由得重又打开1947——1948 年的《 诗创造》月刊,他写的《傍晚来的客人》、《流浪在都会里》、《下雨天》……等 诗篇,今天读来,仍和我当初读到时一样。我喜欢他那种农民气质的朴素语言,喜 欢他那种透过小弟弟的眼睛和心灵来观察和感受旧社会,抒发他的不满和忿恨。也 就是在这个时期,田地出版了两本诗集:《告别》(1947 年10 月,上海星群出 版公司)和《风景》(1948 年5 月,上海星群出版公司)。在《告别》里,有不 少是儿童诗。解放后,他先后出版了六本儿童诗集:《南瓜花》、《我们是真正有 志气的人》、《明天》、《轮船就要开了》、《他在阳光下走》和《小树叶》。1953 年,他去佛子岭水库工地体验生活,第二年就出版了《佛子岭组诗》(1954 年9 月,上海平明出版社)。1958 年前后,他被迫停止了写诗,同时被革出了儿童文 学之门,到青海去接受磨炼,就这样沉默了20 年。朋友们得不到他的讯息,都曾 以为他已不在人间而扼腕悼惜。现在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复活的翅膀》,是他的第 四本诗集,也是他落实政策后的第一本诗集。呵,20 年的光阴,不能算是很短的, 人的一生能有几个20 年!何况是精力旺盛的20 年!可喜的是,20 年的坎坷风 霜,虽然在田地原来充满稚气的面庞上刻下了不少苍老的痕迹,但他的诗却也由清 新走向成熟起来。他毕竟是对人生满怀着青春的激情,对祖国满怀着无限热爱的诗 人。 《复活的翅膀》收诗95 首,如果把几组组诗内的各篇分开计数,则达110 余 首,分12 辑,各有辑名点出辑内诗篇的主旨所在。 开卷,我们迎来了第一辑《春天的抒情》,同题组诗内共有五首:《春天来自 何处》、《春天在哪里》、《春天的脚步》、《尽管春天姗姗来迟》和《春天走在 我们队伍里》。开宗明义第一章,诗人用饱满酣畅的笔墨,纵情歌唱社会主义祖国 的春天,循环往复,缠绵悱恻地抒写了他对春天,对四化,对新长征的渴望。这也 正是全国人民的心愿。尽管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尽管春天走过漫长的道路,姗 姗来迟;尽管人民付出了多少血和泪的代价;但毕竟是终于来到了。诗人迫不及待 地提出——我们要和春天一起去翻山,去涉水;我们要和春天一起去播种,去收获 …… 正因为他有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感。在《先烈祭》组诗里,他用这样的诗句, 抒写了失去春天的最大痛苦是——在那既不许笑又不许哭的日子里,该用什么来灌 溉既有所爱又有所憎的心灵?! 在《我曾经……》里,他把自己比拟为“曾经是一滴几乎被燠热烤干了的雨点”, “是几乎被狂飚吹落得不知去向了的绿叶一片”,“是一只离群的孤雁”;然而他 并不“心甘情愿”,他怀念海洋,怀念树林,怀念雁阵;一句话,他急切希望归队。 在《小船》里,他又自比为“一只搁浅的小船”,但一旦“桃花汛、季候风终于来 了”,它就“卸下沉重的羞辱和懒散,像所有的船那样启锚扬帆……”他是不愿停 滞不前的。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飞》这一首,通篇凝炼有力。一度被折的双翼不 再低垂,是由于——我的心总在人间,那里有期待的眼睛。 是由于——我难以忘怀绿色,我永远眷恋春天。 是由于——我原是一只候鸟,一只红胸的春燕。 为了“地上的群芳鲜妍”才“我奋飞,我追求”。 同辑,他《写给小树的诗》一组九首,都是那么朴实无华,易于上口的儿童诗, 无一首不是对祖国大花园中芬芳的蓓蕾寄予热望,祝福他们早日茁壮成材。这组诗 完全保持了诗人向来的风格特色。在随后的几辑中,如《无尽的旅途》、《绿色的 北方》、《带哨的羽箭》、《西湖的思恋》和《京华的留影》,我们作为诗人的 “旅伴”,一路到了伊春林间、天安门前和西子湖畔,诗人的慧眼所及,触景生情, 几乎无处不是诗材。他“晨抵伊春”就满怀喜悦——有意闻,似水清;无意闻,比 花浓。 啊,伊春,伊春到了! 伊在春意盎然的松脂香中。 他以“列车”、“旅途”、“车站”、“旅伴”、“隧道”、“速度”、“慢 车”为题,在咏叹行旅见闻的同时,抒发了他对人生道路上光明的憧憬和信念。他 不愿乘“三分钟一停,五分钟一靠”的慢车,感慨于“直快、特快都从我们身边掠 过”,关切地问讯“为什么你(慢车)还是一步一挨,不急不躁”?因为“你使所 有的目的地变得十倍迢遥”,而希望——让我们都变成一块块铀吧! 把我们投进你的炉膛里面。 不论见到“宝藏”、“云杉”、“五味子”、“红松籽”、“猴头”、“玛瑙”、 “卵石”、“舍利子”、“猴戏”等,他都自有一番不同一般的联想。 因为红松籽“功能延年益寿”,他就从“常服可以长生不老”,想到“天天服 用红松籽儿”——但愿红松籽儿借我几年几日,让我为能看到严峻审判活得更老。 是的,在“沈阳故宫”中,他被罪恶的封建主义所深深激忿了,面对“御用肩 舆”他发出无需解答的疑问——可为什么还有人喜欢坐? 可为什么还有人喜欢抬? 他对北京的“金水河”、“紫禁城”、“金銮殿”、“五龙亭”等处也都吟哦 出了类似的诗篇。在景山吊死过明帝崇祯的“古槐”下,他写下了这样古今往来的 提示——你是最好的讲解员啊,古槐! 请说说当年那皇帝怎样解下他自己的腰带…… 而对矗立在天安门前的“华表”,他却纵情赞美——你是人民的脊梁啊,人民 竖立你就是竖立自己的骄傲! 他在思恋美丽的西湖山水之余,也向“岳坟”、“灵隐”索取历史的见证。 《同志街》之一、之二两诗,正好警辟地形成了理想和现实的对照。诗人一方 面热情歌颂同志间应有的真诚的友爱,另一方面却无情地揭示了这条现实的街的所 有,并不是那么美丽。他在可敬爱的“列车员”身上,找到了值得效法的精神—— 同你这样的社会公仆一起乘车,就是喝口凉水也浑身发烫。 他在《意见簿》一诗中奉劝一些人——啊,请你也挂上一本意见簿,尽管你已 是个很大的人物! 他将那些以极左的嘴脸出现的“幸运儿”,作了相当准确的勾勒——打听风声 要用左耳,瞄准战友要用左眼。 然而,对同辈人,对作为思想解放先驱的张志新烈士,他却是怀着无限深情和 推崇——如果我们这一辈人都能像你那样,丙辰清明也许就无需作如此巨大的牺牲。 他认为张志新的可钦可敬是因为——是你使我们重新懂得该为什么拍案而起; 是你使我们重新懂得该为什么活着做人。 一首好诗总是艺术性、思想性和时代感三者交织在一起的。从田地的作品,可 以看出,他一直是朝这个方向在作努力,而且取得了可喜的进步。他的诗总是在探 求着真、美、善,富有生活气息,富于真情实感。他不装腔作势,也不说假话、大 话、空话。我常常想,当前新诗是否有这么几个问题,值得注意:一、如何恰当地 处理好歌颂和暴露之间的关系问题:因为我们的社会毕竟是社会主义社会;二、在 继承我国传统民歌和古典诗歌遗产的基础上,如何继续坚持民主,反对封建主义的 问题。内容上主要反对穷则“叹老嗟贫”,“顾影自怜”,“怀才不遇”,达则颂 扬“天子圣明”以及互相吹捧的庸俗习气;形式上也要反对陈词滥调,削足适履, 以文害意,等等;三、在学习外国诗歌的同时,如何避免“污染”的问题:诸如虚 无主义、感伤主义、形式主义,等等。就这几个方面说,田地似乎是探索尝试得较 好的。尽管他多少年来处境艰难,但还是保持着乐观进取的精神,他所抒发的感情, 总是积极向上的。这正是由于他坚持了五四以来新诗的现实主义传统。他不雕琢, 不追求词藻,比较注意构思、角度和剪裁。如他在《问好》这首诗里,别致地写到 去北京途中的帆布背包时说——千万别以为里面装满了离情,是无数的问候把它塞 饱。他写杭州山水景色的秀美,并没有从词典里去找寻现成常见的形容词,而只是 一连用了许多“是”字的判断句——杭州是峰是岭是山,杭州是江是湖是泉…… 杭州是雨是云是月,杭州是塔是桥是船…… 让读者自己用经验和想象来作补充和丰富。这首诗的头几节用“是×”,后一 节四行,改用“是××”以至“是××××”不等,语言新颖活泼,衬托出了杭州 的妩媚多姿。这种句法可以说是一种创新,也是一个形式如何为内容服务的范例。 他的诗质朴、自然、真挚,在韵律上也有所继承和发展。如《瞭望》一诗,两句一 节,五言、七言、九言交错相间,很能体现出我国古典诗歌中的“参差律”的美来。 在《模糊的底片》一辑中,诗人写了《回忆》、《伤逝》、《重逢》等诗,我 以为最有回味的是《往往》一题。一个敏感的人,纵然身处在不同的社会环境中, 但在遭受到一次又一次的挫折时, 也会发出卡夫卡式(Kafkaesk)灰色的喟叹, 甚至沾染上了真理可求而不可及的悲观情绪。诗人凭着自己人生道路上的遭遇,写 出了他的沉痛之处:有时是出于客观上的阴错阳差,身不由己;有时是出于主观上 的因循蹉跎,彷徨无主,就此铸成了人世间往往难以预料的坎坷崎岖,“往往总是 蹂躏”他的“心意”,而他又不甘心“永作这‘往往’的奴隶”。这也说明了在社 会主义社会中,诗人毕竟还是怀抱着比卡夫卡更胜一筹的积极思想。于是,在《寻 觅的脚步》一辑中,诗人诉说——我正在寻找,童话里那个永不冻结的港湾。 因为“山那边呀好地方”他要“翻过山去”——哪怕是山外有山,会磨烂我的 脚底。 随着认识的成熟,诗人也写一些耐人寻味的哲理诗,如《我是“O ”》;而在 《我的太阳》一诗中,却明白地说出了一个平凡人的真诚愿望——可千万别再让我 像蒙住眼的蠢驴那样——…… 围绕着一台空磨,蹇折得精疲力竭、晕头转向。 他以“飞掷的石片”般犀利的笔锋,写出了“哈哈镜”里被扭曲的诸形象,推 论大世界以外的大大世界。从戴“十字架”的人,领悟到“并不都是圣贤”。 他讨厌“菩萨”,因为有了菩萨,就“要有一炷香火,一个拜垫”! 我十分赞赏田地的勇气。他借《痛惜》一诗规劝一位“已经不再是诗人”的前 辈用以自诫——你已经渐渐发福,你已经步步高升;你离人民越来越远,人民失掉 了一位诗人! 这不是所有诗人都值得沉思和警惕的吗!也许我更要来一番痛惜:像田地这样 寄予无限深情的诤言,能不被别人认为胆敢冒犯而遭忌,就该算上大吉了! 相形之下,田地在《鼓手》一诗里塑造了人民所欢迎的鼓手应该会打“悲忿和 欢乐,沉郁和激昂,战斗和舞蹈的鼓点”,人民要求真正的鼓手——你就是不会打 另外一种鼓点,趾高气扬地走在八抬大轿前面。 这种要求,其实是不高的,无非就是诗人所欣赏的“弹古筝的老人”那种对艺 术的信念和忠贞——你不是用手在拨弄琴弦,你的生命就是有弦的筝。 所以在听了小提琴家演奏《吉卜赛之歌》后,他也并没有别的要求,只是—— 请再另外拉一支浪漫曲吗,把我的希望燃得更旺更亮! 以家庭、儿童为诗题的《夜晚的祝福》是本集的最末一辑,和第十一辑《京华 的留影》中的大部分一样,都是诗人1958 年以前的旧作。这里,折纸船、订簿子、 缝制小红旗、讲童话故事等,年轻父母日常生活中的情景,诗人随手拈来,朴实动 人,处处流露出一般家庭的温暖和欢乐——但我总能认出亮在无数窗子里,那团我 熟悉的灯光…… 回家的路是越来越短了,而越来越轻的疲劳的份量。 正是每一个劳动者在一天勤奋工作之余,回家路上所共有的感觉。诗人把这种 家庭生活中的安谧和幸福,归功于边境的战士,感谢他们给每一家带来的每一个 “晚安”。最后,诗人在《白发》中用这样几句诗,作为本集的结语—— 如果为了祖国的事业,人民的福利,时时沥心血,绞脑汁,煞费苦心,即使满 头白发也是青春在燃烧,可以无愧于孩子们对你的尊敬! 无疑,这是他的自勉。我们希望诗人继续探索着前进,对我国的新诗,有所贡 献。 是为序。 (原载《复活的翅膀》,作者田地,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 年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