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盛澄华与纪德 亡友盛澄华离开我们至今不觉已有世纪四分之一了,他是在1970 年9 月18 日或20 日病殁于文革期间北京大学在江西南昌附近鲤鱼洲所设的农场,是地后即 改为北大江西分校。承陈占元兄(与盛澄华同在北大任教)过沪北归时告诉我:澄 华随北大老师集体下放,表现一直十分积极,但以身体衰弱,在劳动锻炼中心脏病 猝发,不及诊治而亡,大家都以其英才早逝,不胜痛惜。 今年我偶然发现三联书店在1994 年出版的张著名女教授所著《纪德的态度》 一书。据书前90 多岁的盛成在序言中说,他系于1920 年冬末在法国里昂经周恩 来介绍认识张的,并教过她学习法语。这本书原是张若名写的一篇博士论文,在1930 年秋通过;后也深得纪德的赞许。 张若名在五四运动中与邓颖超同级同学,一同参加请愿斗争。1920 年赴法国 勤工俭学,1930 年回国,任北平中法大学文学院教授多年,1958 年在云南大学 教师思想改造“交心”运动中,受到不应有的迫害,投河自尽,终年56 岁。1980 年在邓颖超的亲自关怀下正式得到平反。张若名是中国妇女解放事业的先驱,又是 中国最早取得博士学位的妇女之一。澄华在1948 年初写的《纪德在中国》一文中 提到她写的法文博士论文,可称为国内研究纪德最早的一人。 由张若名的一书而深深触动了我对亡友澄华的怀念。澄华去世后不久,何其芳 曾在北京东安市场中原书店内见到纪德送给澄华的亲笔签名的全集,并随即函告给 我,希望及时买回加以保存,可惜我远在上海,书信往返,纪德全集已为有识之士 购去,不可复得矣。 据我所知,过去国内介绍纪德作品的译本原本不多,除穆木天、闻家驷、丽尼、 陈占元等人,以卞之琳同志译过的为多,有《浪子回家》、《窄门》、《新的粮食 》与《伪币制造者日记》等。澄华则在抗战期间译有《地粮》、《伪币制造者》、 《日尼微》,均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刊行,其后还译有《幻航》、《忆王尔德》、《 文坛追忆与当前问题》等,出版社不详。经我本人在1948 年推荐给曹辛之办的上 海森林出版社(亦即星群出版公司)出版的澄华撰写的《纪德研究》堪称国内研究 纪德的一本专著。可惜寒斋原存有一本已在文革中失去,现在手头仅有一本,则系 巴金先生自尧林图书馆(有印章为证)清理赠书中抽出转赠给我的,总希望有一天 能把它重印出版,以飨读者。 在现当代,安德列·纪德(Amdre Gide,1869—1951)不愧为法国乃至全欧洲 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他继承了蒙田以来的散文传统;他的作品丰富而亲切,虔敬而 舒卷自如,最足以阐扬法国清明的人性批评传统。和马拉美一样,他是朴素的道德 家,另一面,他又和勃朗宁、勃莱克、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紧凝成一支坚强的 反中庸常识的精神血统。纪德生来是一个富有“不安定”性格的作家,他自认是由 于遗传的特殊配合,父亲出自法国南部的新教家庭,母亲出自法国北部诺曼第的旧 教家庭,二者在他身上汇集了矛盾的影响,并不断地争辩:北方人的深沉持重,使 纪德倾向于内心体验,南方人的开朗明快,使他倾向于官能的乐趣。他既是一个最 个人性的作家,但同时却又是一个最“忘我”的作家。著名的《新法兰西评论》 (Nouvelle RevueFrancaise 简称N ·R ·F )自1909 年由纪德创刊以来,一直 到二次世界大战法国失败后成立维琪政府,他正式宣言退出,前后计有卅余年的历 史,俱在他的领导下,其间不乏名家辈出,如普鲁斯特、克劳台、梵乐希以至莫里 雅克、罗曼、杜雅美、圣狄瑞披里等人无一不是该杂志的中坚分子或撰稿人。 如就该杂志的发展来考察,可以俯瞰近卅余年来法国文学的主流。他们开头受 有象征主义的时代影响,而后他们推崇波德莱尔,从他的作品中他们发现了波德莱 尔最初是以浪漫主义作家自居而终于反过来发现了浪漫主义致命的危机,他所具有 的古典精神存在于他知道如何去批判并控制自己的抒情源流。对波德莱尔这样的认 识也都是来源于纪德的态度和主张。 纪德在60 岁以后突然起了思想上的转变。这左倾思想可以追溯到很早的年代, 但1927 年的《刚果纪行》无疑是他更具体的觉醒。目睹法国在非洲所施行的种种 殖民地暴行,一生追求精神的自由与对被压迫者寄予同情的纪德最终在共产主义中 发现了人类最伟大的理想,这原是最自然的演进,但他骨子里还是个自由主义者, 因此他并不喜欢党派观念与附和主义。在1932 年12 月13 日对“革命作家与艺 术家协会”的演讲中,他依然坦白地表示了他的个人立场:“要我从此按照你们那 种‘法典’去写作,那就会使我以后所写的东西完全失去了它真正的价值,或不如 说从此我只好哑口无言……我今日的读者们,或是说今日能受到我影响的人们(纵 然在我是无意的),而我可以使他们有助于你们的工作的,这些人当他们知道了我 是受你们的‘吩咐’而思想,而工作,那他们将从此弃我而去。”这段话已很够说 明了纪德的态度,以后所发生的事情人人都知道。1936 年纪德被苏联邀为国宾去 参加高尔基的葬礼,回法后他发表了《从苏联归来》,他在书中曾坦白指出苏联值 得颂扬的种种方面,但也同样坦白地指出了不是这些颂扬所可抵消的种种方面,如 “正统主义”、“接受主义”、“恐怖主义”及“大清洗”等。纪德一向为顽固的 右倾主义所痛恨,至此他却又开罪了最执迷的左倾青年。他带回了失望,但他却并 不曾放弃他的理想。 在苏联的影响下,纪德以往在我国也同样遭到误解,而成为不受欢迎的作家。 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而早在30 年代初,好友盛澄华(1913—1970)就迷上了纪德的书,并把纪德 及其作品作为他日后研究的对象。近来我常常回忆起他和我交往的情景。 澄华和我及孙晋三都是清华大学外国语文系1935 届窗友,当时在校内有“三 剑客”之称。就中以澄华最为活跃。我们曾一度打算办一文学刊物,取名为《取火 者》,采自希腊神话,但却惹起了当时反动派的注意,从而在萌芽状态中就遭夭折 了。随后不久,澄华和我先后担任起《清华暑期周刊》和《清华周报》的编辑,而 晋三到抗战后期也在重庆办起《时与潮》大型文学刊物,并受到茅盾、老舍等前辈 的支持。我们三人都是在1935 年暑期前毕业。 澄华立即去法国进修,我则在北京教了一年中学,然后也在澄华的函牍交催下 去了英国爱丁堡大学继续攻读英国文学。忆及伦敦三岛常年多雾的日子,我至今仍 怀念那两次假期去巴黎和澄华朝夕相聚的时光,那是富有多么光亮色彩的回忆啊。 澄华当时住在巴黎拉丁区一座学生的小公寓三楼上。每天除由他陪我去各处游 览古迹名胜参观博物馆画苑外,近处我总是一个人去走走。圣母院即在左近,早晚 可听到教堂清越的钟声,常常引起我悠然的遐思。不远处是塞纳河畔的一排排旧书 摊,我总是一个常客。早晨去卢森堡公园散步,石像的微笑和沉思往往使我神往, 不觉衣履尽为草露濡湿。下午迎着凯旋门落日的阳光在香榭丽舍林荫大道上漫步走 去,我顿感心旷神怡,情怀大为开朗。在波隆涅森林乘马车,听得得的马蹄声,辄 深故园之思,而在罗浮宫艺术珍品前,却又流连忘返…… 在巴黎的短旅中,澄华还和我一同研读纪德的《地粮》和《新粮》,其文体之 优美令我心折,就中尤以纪德关于“我思、我信、我感觉,故我在”的阐释使我终 生难忘。当然,由于我对小说没有很深的研究,我对他的《伪币制造者》的结构虽 觉新奇,但总感到别扭。近年我曾和巴金先生谈起纪德的道德观和文艺观,他认为 罗曼·罗兰更对我们的脾胃。尽管纪德一生总在不断追求“新”是值得赞许的,但 在有些方面离经叛道是太超前了一些。当时澄华一面在巴黎大学攻读,一面日夜埋 头于纪德作品研究,常亲自去登门请教,纪德很欣赏他的见解和心得,已成为无话 不谈的忘年交。澄华也曾有两次邀我去访问他,但可惜总因纪德正在外地旅行而未 能实现。至今想来,也不能不引以为憾。但我还是从澄华对纪德的研究中得到不少 启示,如果说我的诗路历程与印象主义的绘画和音乐有所关连,那么,这两次巴黎 之行旅正为我赢得了丰硕的收获。这也就和我与澄华亲密的友谊分不开了。 (1995 年—1996 年间写成)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1997 年8 月2 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