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米八的小学生 我和爸爸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12点了,奇怪的是妈妈并不在家。其实这 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我看了妈妈留的纸条,她是下午四点离开赶去报社的。她是记 者,就是那种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冒着枪林弹雨趴在弹坑里写稿子,哪里有任务就 必须冲到哪里的记者。不过,电视上拍的都是以前的战地记者,而我的妈妈现在乘 着采访车在城市里跑。 我生下来到现在,还从来没有见过打仗。有时候我真唯恐天下不乱,那样妈妈 就能胳膊底下夹起我,不,是我自己全副武装跟着她冲到前线。我在一篇作文里写 过这个想法,结果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华老师说我是战争狂,是当代小希特勒,罚 我抄了十遍《黄继光》的课文。可假如我真是小希特勒,这样抄课文能治好我的战 争狂想症?每个男孩子都喜欢打仗的,否则他们就不会玩“四国大战”。华老师肯 定没把文章读完,要么就是不懂幽默,老师太认真了就不好玩了。要知道我最后像 说相声的那样抖了抖“包袱”:我希望发生的战争是这样的枪口里打出来的都是巧 克力球,炮弹炸开后流出的是可口可乐,爸爸听了就说:“这倒怪有意思的。” 爸爸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发出“啧啧”的赞叹,好像十多年没回家一样, 看也看不够。他肯定有一点点的遗憾,,肯定和我想的 一样:妈妈应该记住今天 是什么日子的,有再要紧的采访,她也应该在家等我们回来! 爸爸连厨房、卫生间的墙壁都摸了又摸,最后,他又咧嘴傻笑了,他这样子真 像一个小孩。我总这么想,毫无理由、固执得要命地想,一个大人假如能偶尔像小 孩那样露出天真的一笑,他就一定是个好大人。 爸爸傻笑着说:“谢天谢地,家里没有放我的黑框照片。这么说,妈妈也盼着 我回来。” 其实,原来妈妈真有这个打算的,但黑镜框被我大哭着砸碎了。死人才用这个 呢,可我的爸爸是要回来的!砸了的黑镜框还放在大床底下,幸好爸爸没趴下去看。 大人和小孩毕竟不一样。我到别人家去做客,就从来不关心他家的音响、电脑是什 么牌的。我总恨不得人家有大把的硬币骨碌碌滚到床底下去了,这样我好自告奋勇 爬下去拾,趁机把他们家的秘密看个一清二楚。 爸爸太累了,歪在沙发上就睡着了,连宇航服都忘了脱。我把他的脚搁上去。 奇怪!爸爸怎么变得这么轻?我试着把他抱起来,居然也成功了!我抱着爸爸走出 客厅,穿过长长的走道,一直抱到他和妈妈的大床上,居然连肩膀都不酸。是爸爸 出了问题?还是我突然间成了大力士? 这个问题把我搞得挺累的,我想着想着就在爸爸身边睡着了。 我好象是被妈妈揪起来的。我听到她生气的声音:“睡觉连衣服都不脱了!看 看现在几点了?”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床边,晨光里妈妈正在给我梳头。没有爸爸的这一年, 她变得喜怒无常,这会儿,她啪地一丢梳子,正砸在爸爸的腿上。爸爸一下跳了起 来,疼得呲牙咧嘴。妈妈像是听到了什么声响,扭过头去,皱了皱眉,又转过头来 替我整整红领巾。 我偷偷瞧了瞧爸爸,而爸爸也正双眼直愣愣地瞧着妈妈。唉,爸爸一定很伤心, 妈妈果然看不到他! 吃早饭的时候,我嘴里塞满了面包还叽里呱啦告诉妈妈:昨天爸爸回来了,现 在就在我们家里。你虽然看不见他,但这是暂时的。 可妈妈根本不想搭理我。她一会儿去厨房为我热牛奶,一会儿替我整理书包。 听得不耐烦了,就自言自语:“昨晚我不在,这小孩肯定又很晚才睡被迫麻烦,这 会儿还在说梦话。” 奇怪的是爸爸也不知躲哪儿去了,我多想他现在冲到妈妈面前,勇敢地吻她一 下(我猜想不管他们谁主动亲谁,效果都会是一样的),这样妈妈立刻就能看见他, 我们一家立刻就能团聚了。可是直到我不情愿的背上书包迈出家门的时候,爸爸才 从大床底下钻出来。就在妈妈关门的那一刹,他急吼吼地从门缝里“嗖”地一闪, 拉起我就飞奔下楼。 一路上,爸爸沉默不语,他可从来不这样。不过想想也不奇怪,爸爸这回够倒 霉的,他过了一年回来,太太已经看不见他,以前天天睡觉的大床底下,现在居然 扔着自己的黑框照片(他躲在床底下那么多时间,肯定都看到了),你说爸爸他能 不伤心吗? 我们俩低头赶路,谁也不说话。这天真是秋老虎,一大早太阳就火辣辣的,给 我投下个长长的影子。可是奇怪了,爸爸的影子在哪里呢?他怎么没有影子了?我 正要围着他找影子,忽然听到后面有个小女生喊我:“僧开!僧开!” 肯定是法佳,这种牙齿漏风的声音!我和爸爸同时转过头去。 法佳背着一个硕大无比的书包,书包上挂着饭碗、水壶,“咣当咣当”奔过来。 她大概又有什么数学题要问我,她每天早上交作业前都要和我对一对答案,生怕有 错的,老师 要罚她订正三遍。其实,她和我对作业的结果往往是把她自己的正确的数字改 成我的错误的答案,但法佳还是那么信任我:“要么一起对,要么一起错,这样我 就有伴了!”咦,这还需要伴儿? 法佳无论看到什么同学,脸上都笑开了花,不像我们班上有些小姑娘爱摆臭架 子。她的两根冲天辫一翘一翘,像极了童话里的长袜子皮皮。她本来真的挺高兴的, 可当她跑近了,看清我旁边的是谁是,突然发出“哦”的怪叫,这是小姑娘们最拿 手的了,幸好旁边的行人都匆匆忙忙,没有注意,否则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又要 围个水泄不通看西洋镜。 法佳一脸惊恐,指着我的爸爸,话也说不出来了:“你,你的爸爸怎么活过来 了?” “什么活过来了?要么你的爸爸才死了呢!”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自己看得顺 眼的小姑娘总喜欢恶声恶气的。可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死了,我不是故意的,我 忘了法佳没有爸爸。我听说她的爸爸不是死了,而是真的不想要她和她妈妈了。 法佳伤心地朝我瞟了一眼,然后像个可怜的小猫缩起头,“金豆子”便“索落 索落”掉下来了。“你看你,开开!”爸爸赶忙蹲下身去,替法佳擦眼泪:“法佳, 乖,好漂亮的小姑娘,哭红了眼睛就不能上学去喽!”到底是爸爸,真会哄小孩。 可爸爸的手刚碰到法佳的脸,她又“哦、哦”大叫着躲开了。我这才想起,爸 爸身上带电呢!于是我抢着告诉法佳爸爸回来的经过。爸爸也挺配合,还仰起下巴 :“来,法佳!就把我当成你的爸爸,亲亲我的大胡子,你就不会再害怕我了!” 法佳半信半疑地走过来,她一向就羡慕我有这 样的爸爸,现在肯定又被这大 胡子吸引住了,我听到她小声说:“我的爸爸也会长这么漂亮的大胡子回来给我亲 的。”紧接着,法佳飞快地在爸爸扎人的下巴上“卜”地亲了一下。亲完之后,他 2的脸顿时羞得通红通红的。我们三人有说有笑地走向学校,不知怎么的,看到爸爸 也很喜欢法佳的样子,我心里还有点酸溜溜的呢! 爸爸说,今天,他要和我们一起上四年级的课,当一天四年级的小学生。吆, 这下他可成了一米八的小学生! 法佳早就和她的大书包“咣当咣当”跑到前头预报新闻了!所以当爸爸走进教 室的时候,正在早自习的同学们都丢下了课本,争先恐后地喊: “我看到了!我看到开开爸爸了!” “我也看到了!我比你先看到!” “明明是我第一个!你吹牛!” 吹牛就吹牛!第一不稀奇,第二插红旗!咦咦咦“ 爸爸很得意:“瞧你们这着急的样子,好像我是《皇帝的新装》里那件不存在 的新衣裳一样。你们倒说说看我到底是什么样子?” 于是我的同学又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只有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她都要难 过地哭了。她就是我们的学习委员,王莹。王莹忙得常常连小辫子都不梳整齐、手 指甲都忘了剪。她整天皱着眉头,下课时间从来不休息,而是有做不完的回家作业、 参考书。她说她现在一天24小时都不够用了,那等到她读到大学的时候,岂不是一 天有96小时也要 忙得“脚都要掮起来”?王莹功课永远是班上第一,可她不会跳 橡皮筋,不会打三人篮球,连男生贾里、樱木花道是谁都不知道,所以我们都说她 比她家外婆还要老。没想到真被我们说中了,王莹真的不是个小孩子了,因为全班 就她一个人看不见爸爸,她急得真像老太婆一样“呜呜”伤心起来。 爸爸摇摇手,示意我们不许嘲笑王莹。而他自己把脸凑到王莹面前,让王莹不 知不觉就亲了一下他的大胡子。当然,王莹的眼泪、鼻涕也沾了 爸爸一脸,这我 可也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王莹这下比谁都得意:“谁说我是老太婆,我现在也能看到开开爸爸了,我还 第一个亲了他,就不怕他身上的电波了!” 同学们赶忙又学样要亲爸爸,男生女生都很起劲,弄得爸爸倒红了脸,脑袋左 转右转招架不过来。我真心疼,这可是我的爸爸呀! “李小民,你对着空气‘卜卜卜’干什么呢?还有你,江一川,起什么哄!” 不好了,班主任华老师进来了。当然啦,她看到的肯定是我们围着团空气兴高采烈。 同学们呼啦一下坐回到原位上。这是老习惯了,老师不在,我们是老虎,老师 回来,我们是老鼠。有一回,李小民在课上偷吃话梅,其实他不是嘴馋,只是他对 “高兴”和“快乐”这两个词的意思有何不同实在是不感兴趣,他吃话梅明明是为 了驱走瞌睡。结果华老师喊他起来回答问题,他一害怕就把个特大的话梅核吞下去 了,后来到医院灌了三热水瓶肥皂水,把肚子都要撑破了才算了事。为这事,华老 师也挺伤心的,她说:“我又不是雌老虎,你们看到我怕什么呢?”这个谁也说不 清,假如华老师是我们弄堂里卖冷饮的阿姨,我们肯定都会很喜欢她的,可她偏偏 是老师。我们同学中很多人,当他们小时侯不乖,大人就说:“叫老师来!老师要 骂!老师不喜欢了!”所以我们还没读书就已经害怕老师了。可能是因为华老师经 常要给我们测验、布置作业。但就算她不说学习上的事,我们也害怕她。就像暑假 里我们正捉知了玩得发疯,而这时谁若喊“老师来了”,准保有小孩浑身发抖,甚 至吓得从树上跌下来。 爸爸也好像不习惯学校这个地方,他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看到我们都坐得好好 的,特别不自在。还好我拉了他一把,爸爸就顺势坐到了我的身上。 华老师是来给我们送早点的。厨房的啊婆啊公给我们做了那么好吃的肉包子, 可是有许多同学再叫:“老师,我不要吃肉馅子!”“老师,我不要吃馒头皮子!” “老师,里面的汤太多了!”华老师就拿着早准备好的搪瓷碗,让大家把不爱吃的 都统统丢进去。 爸爸看得惊呆了,他问坐我旁边的法佳:“这会儿你们就不怕老师骂了?” 法佳现在可喜欢爸爸了,她把头仰得老高,像小公主似的在爸爸面前发起嗲来 :“老师说,反正我们在家里都是这样,教也教不好了,就随我们去,省得白操心。 我们丢掉的,还可以送到乡下喂猪吃。” 华老师扭过头来:“法佳,你怎么也人来疯自言自语了?拜托,待会儿上公开 棵,你们千万别这样,否则老师我又要难过地去顶楼小黑屋了!”华老师也真可怜, 她好不容易读了14年书出来当了老师,以为从此只有她考别人,她自己再也不用害 怕考试了。可是她没想到每学期一开学的公开棵其实是口试,校长检查备课笔记是 笔试,期终我们考高考低还代表她教得好坏。她哪回考砸了,都要去小黑屋哭一场。 “小黑屋?”爸爸又听不懂了,有机会我得批评他,他只顾了在太空站工作, 一点也不了解我们的学校生活。还是周围的同学告诉他:“小黑屋就是我们楼顶那 个带半圆罩子的房间!”“这儿的老师可认真了,我们考砸了自己不哭,可他们却 越想越伤心,越伤心鼻子越酸。还怕给我们看见难为情,就躲到小黑屋去哭!” “告诉你,你千万别说出去,我们校长也去哭鼻子呢,有人亲眼看见的!” 爸爸一听就激动了:“什么小黑屋,我明白了,那是以前学校里最最吸引人的 天文台!肯定是你们校长只知道分数、分数,把这么个地方关了。”爸爸告诉我们, 他以前就是这所小学的学生,我们现在的陆校长就是他以前的小学同桌。他连校长 的名字都叫得出:“陆乐”,可见是真的哎!同学们都觉得有劲死了,有人还大惊 小怪:“原来校长也有名字,原来他也当过小学生!” 华老师看到我们围着一个根本看不见的东西拼命说话,吓坏了:“这群小孩, 一轮到我上公开课就要发病!”特别是她看到碗里的肉包子皮和肉包子馅会一个个 自己少下去(其实这是没吃早饭的爸爸饿了,实在忍不住偷拿的),华老师脸色煞 白。 就在这时候,上课铃响了,呼啦进来很多老师,自己带了板凳在教室最后面坐 好。爸爸在他们中间认出了自己的小学同学,冲他们直扮鬼脸,而陆校长很严肃地 打量着教室,一点也没有发现。 我很担心华老师会叫我起来回答问题,因为爸爸坐在我的身上,挡住了我的视 线,我只好不停地左右伸脖子。可偏偏华老师误以为这是我在积极争取发言的机会, 结果这下可好,华老师说:“请盛开同学回答,黑板上的这个词语怎么念?” 我只好说:“老师,对不起,我看不见,因为我身上坐了个一米八的小学生!” 华老师吃惊地盯着我看,她可能以为我在说梦话。爸爸立刻跳起来,让到一边, 可是又有别的同学喊:“挡着我们了!”“挡着我们了!”爸爸只好在教室里左右 退让,四年级的教室实在太小了,一米八的、穿宇航服的小学生转个身都困难。 华老师又请别的同学念,可大家都顾不得理她,而是指挥爸爸站在这儿或那儿。 结果爸爸实在没地方去了,只好坐到了陆校长的身上。虽然爸爸很轻很轻,可是假 如你的身上突然多了样东西,而且这东西还看不到、摸不着,你肯定会很难受的。 我正想陆校长会不会被爸爸身上的电波吓着,而这时陆校长也好像感觉到了不自在, 一挥手,可恰巧又挥到了爸爸的右手上。爸爸索性和他握起手来,引得同学们“咯 咯”直笑这不能怪我的爸爸,谁碰到好多年没见面的小学同学都会激动的。再说这 回还是陆校长主动伸手。 谁想当爸爸的裸露在外面的右手小手指碰到陆校长时,他“嗷嗷”地一下蹿得 老高,不停地跳着“甩手舞”,嘴里还嚷嚷:“该死!该死!” 华老师以为这是校长对她的课的评价呢,眼圈一红,就冲出了教室,爸爸追也 追不上当然,华老师根本就不知道有人在追她。 所以,你看,当一个人身高超过一米八,或者是个隐身人的时候,他想再当回 小学生可就麻烦了。 -------- 文学-K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