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日落时分,朱莉安娜·弗林克翘首仰望,亮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光,渐渐消 失在西天。她自言自语道,又是纳粹火箭飞船,朝太平洋西岸飞去,满载着炸弹。 而我就站在它底下。她走开去,尽管火箭飞船早飞远了。 落基山脉拉长了身影,蓝色的峰顶迎来了夜色。一群候鸟贴着山脊,缓缓地 飞着。不时有车灯射过来,她看见高速公路上有两个亮点,也许是加油站的灯光, 房子的灯光。 她在科罗拉多州的大峡谷城已住了好几个月,她在这儿当现代柔道教练。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她正打算去洗个澡。她觉得很累,所有的浴室都有人, 都是雷思体育馆的顾客,所以她站在外面,在寒气中等着,享受着宁静和大山的 气息。她现在只听到高速公路边的岔路上汉堡包停车场传来的细弱声音。两台庞 大的柴油拖拉机停了下来,朦胧中可以看见两个司机在走动,他们穿上了皮夹克, 走进了汉堡包停车场。 她想,戴塞尔不是从卧舱的窗户跳出去的吗?在航行途中跳海自杀?也许我 也该那么做。但这里没有海,只有路。就像莎士比亚故事里说的,一根针扎透你 的衬衫前襟,再见吧弗林克。从荒漠里来的姑娘无家可归,根本无需害怕抢劫。 径直走小路会有许多令人不快的可能性,会遇到焦躁不安的魔鬼。死倒没什么, 就怕穿过了漫长空旷的草地,在路边小镇抛锚。 她想,这是从日本人那儿学来的。以心平气和的态度来面对死亡,连同这赚 钱的现代柔道一起。怎么自杀,怎么死。阴阳之间。现在都过时啦。这里是新教 的国土。 看着纳粹火箭从头顶上飞过、不停下来,它对科罗拉多大峡谷城的东西都不 感兴趣,这是件好事。在犹他州或怀俄明州或内华达州的东部也不停留,开阔的 沙漠州或农牧州没什么东西。“我们不值钱,”她自言自语,“我们可以微不足 道地活下去。如果我们想活下去的话,如果这关系到我们的话。” 有个洗澡问的门打开了。传出了吵闹声。一个身影出现了,那是大个子戴维 斯小姐,她洗完了,穿戴好了,腋下夹着手提包。 “哦,弗林克太太,你还在等吗?对不起。” “没什么。”朱莉安娜说。 “我想告诉你。弗林克太太,我从柔道当中获益匪浅,甚至比禅宗的打坐还 要得益多些。” “禅宗打坐可以使你的双臀苗条,”朱莉安娜说,“通过毫无痛苦的修炼就 能减掉几磅。戴维斯小姐,对不起,我是在胡说八道。” 戴维斯小姐说:“他们伤你伤得厉害吗?” “谁?” “日本佬。在你学会防身之前。” “可怕极了,”朱莉安娜说,“你从未到过那儿,在西海岸。他们在那儿。” “我从未去过科罗拉多州。”戴维斯小姐说,她的说话声有点打颤。 “这儿也会发生的,”朱莉安娜说,“他们可能决定要占领这个地区。” “不会这么快吧!” “你绝对弄不清楚他们想干什么,”朱莉安娜说,“他们隐藏了真实意图。” “他们要你干什么?”戴维斯小姐把手提包挪到胸前,双手紧抱着,在夜色 笼罩中凑上前来倾听着。 “什么都做。”朱莉安娜说。 “哦,上帝。我会斗争。”戴维斯小姐说。 朱莉安娜说了声“对不起”就走进了空着的洗澡间。又有个人胳膊上搭着毛 巾朝这儿走来。 稍后,她坐在塔斯迪·查利烤汉堡包店的小间里,懒洋洋地看着菜单。自动 电唱机播放着美国南部山区的乡村歌曲;钢吉他情绪激动、哽咽的呜咽声……空 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油烟味。然而,这地方温暖、明亮,使她愉快。柜台边有卡车 司机们的身影、侍者的身影。那个大个子爱尔兰厨师,穿着白制服,在出纳机前 找零钱。 查利一看见她,就亲自迎上前来为她服务。他咧嘴一笑,慢吞吞地说:“小 姐现在要菜吗?” ‘’咖啡。“朱莉安娜忍受着这个厨师不地道的幽默。 “哦,是这样。”查利点点头说。 “还有热牛排三明治加肉卤。” “不来碗汤吗?或者橄榄油煎山羊脑子?”那两个卡车司机,也转过身来, 笑眯眯地插科打诨。他们满心欢喜地注意到了,她该是多么吸引人哪。即使那个 厨师没有跟着起哄,她也会发现那两个司机在仔细打量她。几个月下来的柔道训 练,使她的肌肉有不同寻常的弹性。她懂得怎样把握自己,展露自己的体形。当 她面对他们的凝视时,她想这都与她肩部的肌肉有关。跳舞的人也是这样,跟身 材没多大关系。把你们的老婆送到体育馆去,我们会教她们的。而你对生活也会 更加满意。 “离她远点,”厨师使了个眼色警告那两个司机,“她会把你们扔进茅坑。” 她问那个年纪轻点的司机:“你们从哪儿来?” “密苏里。”两个男人同时回答说。 “是美国人吗?”她问。 “我是,”年纪大的说,“费城人。有三个孩子。最大的11岁。” “请问,”朱莉安娜说,“回那儿去找份好工作容易吗?” 年轻的货车司机说:“当然。如果你的肤色对路的话。”他的脸黝黑黝黑, 一头黑色的鬈发。他的表情黯淡而又苦涩。 “他是个移居美国的意大利人。”年纪大的说。 “对呀,”朱莉安娜说,“不是意大利打赢了战争吗?”她笑容可掬地冲那 个年轻的司机说,但他并没有报以笑容。相反地,他忧郁的双眼更加阴沉,突然 他掉头走开了。 我很抱歉。她想。但她什么也没说,我没办法使你或别的什么人不变黑。她 想起了弗兰克。我搞不清楚他是否还活着。说错了话,说漏了嘴。不,她想。不 管怎样他喜欢日本佬。也许他已和他们打成一片,因为他们很丑。她常对弗兰克 说他很丑。粗毛孔,大鼻子。她自己的皮肤细腻光滑,不同一般。没有我他会死 掉吗?一个讨厌的家伙就是个雀子,一种鸟。他们说鸟会死掉。 “你们今天晚上返回吗?”她问那个年轻的意大利卡车司机。 “如果美国不舒坦,你们干吗不一劳永逸地横穿过去呢?”她说,“我在落 基山脉住了好长时间,还不坏。我在西海岸的旧金山也住过。那儿也有肤色的问 题。” 那个年轻的意大利人弓起背坐在柜台边,打量了她一眼说:“小姐,要在这 样的小镇呆上一天或一夜那是糟透了。就在这儿?上帝啊,要是我能找到一份别 的工作,不要在路上在这样的地方吃饭……”看见厨师的脸红了,他没再说下去, 端起了咖啡。 年纪大的卡车司机对他说:“乔,你是个势利眼。” “你可以住在丹佛,”朱莉安娜说,“在那里好多啦。” 我知道你们这些东海岸的美国人,她心想。你们喜欢天赐良机,梦想着远大 计划。这就是你说的落基山脉各州的小镇。战前至今这里没发生什么事。退休的 老人、农民,他们感觉迟钝、行动缓慢、贫穷……那些活跃的男青年都成群结队 地往东去,到纽约去,合法或不合法地跨过了边界。她想,因为那是有钱的地方, 大工业的钱。扩张。德国投资起了大作用……他们没花多长时间就把美国重建起 来了。 厨师嘶哑着嗓子,生气地说:“伙计,我不喜欢犹太人,但49年我看见有些 犹太难民逃到了美国。你有你们的美国。如果说那儿有许多建筑,有许多容易到 手的钱,那是因为他们把犹太人踢出纽约时偷来的,该死的纳粹纽伦堡法令。我 从小就生活在波士顿,我并不怎么喜欢犹太人,但绝没想到我目睹了纳粹的种族 法能在美国通过,就算我们确实战败了。我很惊讶你们怎么不在美国军队里,作 为侵入某个南美小国的准备,把它作为德国人的前沿,这样他们就能把日本人撵 回去些。” 两个卡车司机都站起身来,满脸铁青。年纪大的从柜台上抄起一个装番茄酱 的瓶子,举到了肩头。厨师依然面对着他们没转身,把手伸到背后摸到了一把又 肉的叉子,举了起来。 朱莉安娜说:“丹佛正在建一个抗热跑道,汉莎公司的火箭可以在那儿降落 了。” 这三个男的没一个人动弹,也没人讲话,其他的顾客都静静地坐着。 终于厨师开了口:“日落时有一架飞过去了。” “那不是去丹佛的,”朱莉安娜说,“那是往西去的,去西海岸。” 慢慢地那两个卡车司机又坐了下来。年纪大的嘀咕道:“我总是忘记,离开 这里他们有点胆怯。” 厨师说:“日本佬没杀犹太人,战时战后都没杀。日本佬没建焚尸炉。” “他们没这么做才糟糕呢。”年纪大的司机说。他又端起咖啡,重新喝了起 来。 胆怯,朱莉安娜想。是的,我猜那是真的。我们希望日本佬离开这里。 “你们打算在哪儿过夜?”她问道,问那个年轻的卡车司机乔。 “我不知道,”他答道,“我只是钻出卡车进来啦。我不喜欢这儿,也许我 就睡在车里。” “蜜蜂汽车旅馆还算可以。”厨师说。 “对,”年轻的卡车司机说,“也许我就住那儿。要是他们不介意我是意大 利人的话。”他的口音很重,掩盖也没用。 朱莉安娜琢磨着他。是理想主义害得他这么怨天尤人,对生活的要求太多, 总是动荡不安、浮躁不安、满腹牢骚。我也是一样的,我在西海岸呆不住,最终 在这儿也呆不长。老辈人不也这样吗。她想,不过现在这里不是前线了,前线在 别的星球。 她认为,我和他可以签约,为那些开拓殖民地的火箭飞船服务。但德国人会 因为他的肤色和我的头发拒绝我的。那些漂亮的、白皮肤的北欧姑娘都在巴伐利 亚的城堡里受训。这个叫乔什么的家伙甚至连面部表情都不对头。他应当持有那 种冷酷而又热情的面容。好像什么都不相信而又有坚定的信仰。对,那就是他们 的样子,他们不是像我和乔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他们是讲信仰的犬儒主义者。那 是一种大脑的欠缺,就像做了脑叶切除手术一一那些德国精神病医生残害这些人。 将他们当作心理疗法可怜的实验品。 她断定他们的麻烦与性有关,他们在30年代就干了些与性有关的肮脏事,而 且愈演愈烈。希特勒的性是与他的——什么人?他的妹妹?姑妈?侄女?他的家 庭就是近亲繁殖的,他的母亲和父亲是表兄妹。他们都犯了乱伦的傻事,按原罪 的说法,他们是色恋自己的母亲。难怪那些杰出的金发碧眼白皮肤的漂亮姑娘, 有天使般的微笑,有孩子般的天真。她们为了妈妈保全了自己,或者为了彼此的 需要。 那么谁是她们的妈妈?她疑惑不解。是领导人赫尔·鲍曼吗?他不是要死了 吗?抑或是个病夫。 老阿道夫,据说在什么地方的疗养院里,过着老年性痴呆的生活。从他在维 也纳当流浪汉的穷苦日子起就患了脑梅毒,黑色长大衣,脏兮兮的衬衣,住在廉 价的小店里。 很显然,这是上帝讥笑的报复,就跟某部无声电影一样。那个可怕的人被内 心的污秽所打倒,这是人类邪恶的历史性灾难。 令人可怕的是,现任的德国皇帝正是那个病脑的产物。首先是政党,然后是 国家,再就是半个世界。这是纳粹自己鉴别诊断出来的。那个给希特勒看病的江 湖庸医莫雷尔博士,给希特勒服了一种获专利的药物,所谓的凯斯特博士防毒丸。 这个人原先是个治疗性病的专家。全世界都知道这件事,但领袖含混不清的话依 然是圣旨,依然是基督教《圣经》。他的胡说八道此刻已经影响了文明,就像邪 恶的种子,那些瞎了眼的金发碧眼纳粹皇后们正在嗖嗖地从地球飞到别的星球, 散布着毒害。 因为乱伦你得到的就是疯狂、瞎眼、死亡。 去他的。她不愿再往下想。 “查利,”她喊那个厨子,“你该把我要的备好了吧?”她的确感到孤独, 于是起身走到柜台边,坐在收银机旁。 除了那个年轻的意大利卡车司机外,没人注意她。他的黑眼睛一直盯在她身 上。乔,他的姓氏。乔什么呢?她不清楚。 这会儿靠近了他,才看清楚他并不是像她想象的那么年轻。很难说清楚,因 为他身上那种强烈的情绪妨碍了她的判断。他不断地用那僵硬、弯曲的手指头梳 理着头发。这个男的肯定有什么不寻常的经历,她寻思。他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这让她心烦意乱,也吸引了她。这时年纪大的卡车司机低头与他咬了会儿耳朵。 于是他们俩审视着她,这次的表情可不是平常那种男性对女性的感兴趣。 “小姐,”年纪大的说,这时两个男人都很紧张,“你知道这是什么?”他 拿出一个扁平的白盒子,不算大。 “知道,”朱莉安娜说,“尼龙长袜。合成纤维的,纽约的卡特尔大公司生 产的,非常稀罕,很贵。” “你把它交给德国人,垄断不是个坏主意。”年纪大的卡车司机把这个盒子 递给他的同伴,他又用胳膊肘顺着柜台将它推给了她。 “你有车吗?”年轻的意大利人啜了口咖啡问她。 查利从厨房进来了,端着给她的盘子。 “你可以开车把我带到这个地方。”那双野性强悍的眼睛一直在琢磨着她, 她马上紧张起来,却又不知所措。“一家汽车旅馆,或者我可以停下来过夜的什 么地方。不行吗?” “好的,”她说,“我有辆车,一辆旧史蒂倍克。” 厨师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那个年轻的卡车司机身上,然后把盘子放在她面前 的柜台上。 甬道尽头的扬声器响了:“注意,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 贝恩斯先生在座位上睁开眼睛。透过他右边的窗口可以看见,遥远的下面, 是褐色与绿色的土地,接下来就是蓝色的啦,那是太平洋。他意识到火箭已开始 慢慢地、长时间地下降。 扬声器里先用德语,然后用日语,最后用英语解释说不要抽烟,不要解开软 椅上的安全带,还说下降要用8 分钟。 突然开始制动,发出巨大的声响,飞船摇晃得相当厉害,有许多乘客连气都 喘不过来。贝恩斯先生微笑了,另一个年轻的乘客坐在他前面的甬道座位上,一 头浓密的金发,他也笑了。 “你害怕吗?”那年轻人开口道。 贝恩斯先生马上用英语说:“我很抱歉,我不讲德语。”那个年轻的德国人 狐疑地看着他,所以还用德语重复了一遍。 “不是德国人吗?”那年轻的德国人很惊愕地用特别重的英语说。 “我是瑞典人。”贝恩斯说。 “你在坦普尔霍尔福登船的吧?” “是的,我在德国做生意。生意把我带到了许多国家。” 很显然,这个年轻的德国人难以相信,在当今世界,可以做国际生意乘坐— —能够乘坐得起最新式的汉莎公司火箭,却不会或不愿讲德语。他对贝恩斯说: “你是干哪一行的?” “塑料,聚酯,树酯合成——工业用的,你明白吗?没有消费者的商品。” “瑞典有塑料工业吗?”不相信的口吻。 “有,有个相当好的。要是你能留下姓名,我可以把公司的小册子寄给你。” 贝恩斯先生掏出钢笔和小本子。 “请别介意,那对我没用处。我是个艺术家,不是生意人。请勿见怪。可能 你在欧洲大陆时见过我的作品。亚历克斯·洛兹。他等着。 “恐怕我不太关心现代艺术,”贝恩斯先生说,“我喜欢战前的老派立体派 艺术和抽象派艺术。我喜欢一幅意味着什么的画儿,不光光是表现概念的。”他 转过脸去。 “但那是艺术的任务,”洛兹说,“为了促进人的灵性,超越肉欲。你的抽 象艺术描绘了一个时期的精神颓废、精神混乱,由于社会的衰变,由于旧的财阀 统治。犹太人、资本家、百万富翁、国际组织支持颓废艺术。那个时代结束了的 艺术必须继续——它不会静止不动。” 贝恩斯凝视着窗外点点头。 “你以前去过太平洋沿岸吗?”洛兹问。 “去过几次。” “我没去过。在旧金山有一个我的作品展,是由戈培尔博士的办公室和日本 官方安排的。文化交流可以促进了解和亲善。我们必须缓解与西方的紧张形势, 你以为如何呢?我们必须有更多的交流,而艺术可以办得到。” 贝恩斯点点头。在火箭喷火环圈的下面,可以看见旧金山城市和海湾了。 “人们一般在旧金山的什么地方进餐?”洛兹问,“我在皇宫饭店预订了, 但我的理解是,你可以在国际居住区吃到好东西,譬如在唐人街。” “是那么回事。”贝恩斯说。 “旧金山的物价高吗?这趟旅行我自己掏腰包。部长非常小气。”洛兹笑了 起来。 “你可以根据汇率来安排吗?我估计你带的是德国银行的汇票。我建议你到 萨姆森大街的东京银行去,在那儿兑换。” “多谢啦。”洛兹说,“我就在旅馆里兑吧。” 火箭马上就要着陆了。现在贝恩斯可以看见飞机场、吊架、停车场,从城市 延伸出来的高速公路、房屋……非常可爱的景象,他想。群山和水域,金门大桥 上飘浮着几缕烟雾。 “下面那个庞然大物是什么?”洛兹问,“只做了一半的,朝一面开的。卫 星发射中心?我看,日本还没有宇宙飞船吧。” 贝恩斯微微一笑说:“那是金芙蓉运动场。棒球场。” 洛兹笑出了声:“是吗?他们喜爱棒球。难以置信。为了消遣,打发时光, 花钱的运动,他们已开始盖那么大的建筑……” 贝恩斯打断他说:“已经完工了。那是它永久性的造型。从一边开口。一个 新建筑师设计的。他们以此为荣。” “看上去,”洛兹盯着下面说,“它好像是犹太人设计的。” 贝恩斯盯着那个男人看了一阵子。在那一瞬间他强烈地感受到德国人心里的 不平衡气质,精神病特色。洛兹所说的实质意义是什么?那真是一时冲动说出的 话吗? “我希望不久我们能在旧金山再会,”火箭着陆时洛兹说,“没有一个同胞 说说话,我会无所事事的。” “我可不是你的同胞。”贝恩斯说。 “噢,是的,那倒是真的。但从人种来说,我们很近。从各方面来看都一样。” 洛兹开始在座位上动起来,准备解开安全带。 我与这个人在人种上相近?贝恩斯犯了迷糊。亲密到了在各方面都一样的程 度?那么在我身上也有那种精神病特色。我们生活在一个精神病的世界。疯子在 当权。我们明白这一点有多久?面对这一点了吗?而我们有多少人明白这一点了? 洛兹不明白。也许如果你知道自己精神错乱倒反而不是精神错乱了。或者最终你 会变得神经错乱。要觉醒。我估计只有少数人会明白这一点。到处都是孤立的人。 但是广大的民众……他们怎么想?所有这座城市里数以万计的人,他们能想象得 出自己是生活在一个心智健全的世界吗?抑或他们能猜测、能窥见这事实吗? 不过,他想,神经错乱意味着什么呢?一个合法的定义。我的意思是什么? 我感觉到它,看见它,但它是什么? 他想,那是他们要做的什么事,他们要成的什么事。那是他们的潜意识。他 们对别的人缺乏认识,他们意识不到他们对别人所做的一切,意识不到他们引起 的或正在引起的毁灭。不是的,他想。不是那么回事。我不明白,我感觉得到, 我直觉得到。但他们无端地残酷……是那么回事吗?不,上帝啊,他想。我闹不 明白,搞不清楚。他们是否忽略了现实部分?是的。但还不止这些。那是他们的 计划。对,他们的计划。征服行星,一如他们征服非洲,以及此前的欧洲和亚洲。 是发了疯啦。 他们的观点,是全宇宙。不是这里一个人,那里一个孩子,都是个抽象概念 :种族、土地、人民、国家、血液、荣誉。不是荣誉的人们而是荣誉本身的荣誉 ;抽象即真实,他们对现实视而不见。没有这些好人,他就是好人。这是他们的 时空认识。他们看透了此时此地,进入了黑暗、深邃的极地,永恒。这是对生命 的毁灭。因为最终将没有生命,曾经有过的只是太空中的尘埃,滚热的氢气,没 有别的啦,而这一切又会来临。这是一次间隙,一个片刻。宇宙的进程在加紧, 把生命碾碎,碾进花岗岩和沼气;车轮转向所有的生命。这都是暂时的。而他们 ——那些疯子一一迎合了花岗岩、尘埃、无生命的渴望,他们想援助大自然。 他心里想,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们想成为历史的代理人,不是牺牲者。他 们自视与上帝的力量等同,相信他们有神力。这是他们疯狂的根本。他们被某个 原型征服了。他们的自我病态地扩展,以致他们说不出他们从哪儿开始,神性也 不再起作用。那不是自大,不是骄傲,那是自我最终的膨胀——在他崇拜的与被 崇拜的对象之间产生了混乱。人没有吞食上帝,而上帝吃掉了人。 他们所不能领会的是人的无能为力。我虚弱、渺小,对宇宙无足轻重。根本 不会注意到我,我不被觉察地活着。但为什么那样就很糟糕?难道还有什么更好 的方法?诸神注意到他们毁灭的是什么人,微不足道…… 贝恩斯在解开自己的安全带时说:“洛兹先生,我没对别人说城堡里的男人 -048.JPG.TXT起过,我是个犹太人,你明白吗?” 洛兹可怜巴巴地望着。 “你不会明白的,”贝恩斯说,“因为我身体上没有像犹太人的地方,我的 鼻子整了形,多油脂的粗毛孔变小了,颅骨的形状也变了。总之,从身体上发现 不了我。我能够而且常常出入纳粹社会的高层圈子。谁也发现不了我。而且……” 他停了下来。靠近点,离洛兹非常近,用只有对方可以听得见的声音说,“我们 还有许多人。你听见了吗?我们并没死。我们依然活着。我们隐形地活着。” 过了一阵儿洛兹结结巴巴地说:“安全局……” “党卫军可以仔细检查我的档案,”贝恩斯说,“你可以去告发我。但我有 非常高层的关系。他们有些是雅利安人,有些是在柏林身居高位的犹太人。你的 告发不起作用,而我马上就会告发你。还是通过这些关系网,你会发现你自己处 于保护性的监视之中。”他笑笑,点点头,沿着飞船的通道走下去,撇下洛兹, 汇入其他的旅客之中。 大家都步下舷梯,踏上了寒风凛冽的机场。实际上,贝恩斯发现自己再一次 靠近了洛兹。 “其实,”贝恩斯走到洛兹身边说,“我不喜欢你的样子,洛兹先生,所以 不管怎么样我将告发你。”他把洛兹撇在后面大步走开了。 在远远的机场尽头,在中央大厅的人口处,一大群人在那儿等着。乘客的亲 戚、朋友,有些人在招手,微笑着,张望着,焦急的面孔在搜寻着。一个身材矮 胖的中年日本男子,穿着入时的英式外套,典型的牛津装束,圆顶黑礼帽,站在 稍靠前一点,旁边站着个年轻的日本人。在他们的外套翻领上别着帝国政府太平 洋高级商团的徽章。是他,贝恩斯先生看出来是塔格米先生亲自来接。 日本人迎上前来招呼道:“贝恩斯先生,晚上好。”他的头踌躇地歪斜着。 “晚上好,塔格米先生。”贝恩斯先生说着伸出了手。他们握了握手,鞠躬 致礼。那个年轻的日本人笑吟吟地哈腰致敬。 “在这空旷的机场有点冷,先生,”塔格米先生说,“我们乘商团的直升机 作进城的旅行。这样行吗?你是否要用车什么的?”他焦急地审视着贝恩斯的面 孔。 “我们立刻就出发,”贝恩斯说,“我想到旅馆去办理登记手续。那么,我 的行李……” “佐治男先生会照看的。”塔格米先生说,“他随后就来。你瞧,先生,在 那头差不多要花上一个钟头等在传送带前认行李。比你的旅行时间还要长些。” 佐治男先生赞同地微笑着。 “没关系。”贝恩斯说。 塔格米先生说:“先生,我有件礼物贿赂你。” “你说什么?”贝恩斯说。 “为了赢得你赞许的态度。”塔格米先生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掏出一个小盒 子。“在美国可以买得到的最好的工艺品中选购出来的。”他递上了盒子。 “好的,”贝恩斯说,“多谢啦。”他接住了盒子。 “整个下午有关的雇员都去挑选了。”塔格米先生说,“这是行将消失的旧 美国文化最可信的东西,稀罕的人工制品,带有过去的宁静生活的气息。” 贝恩斯先生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块米老鼠手表,底下托着块黑丝绒。 塔格米先生是在和他开玩笑吗?他抬眼看看塔格米先生紧张、关切的面孔。 不,不是开玩笑。“非常感谢你,”贝恩斯说,“这确实令人难以置信。” “米老鼠表如今在全世界只有几块,或许十块吧,权威的1938年造。”塔格 米边说边揣摩对方,贝恩斯的反应、欣赏使塔格米乐不可支。“据我所知,没有 一个收藏家有这玩艺,先生。” 他们走进了航空终点站,一道登上了舷梯。 先生跟在他们后面说:“春雨落下来,落在屋顶上,吸进孩子的小布球……” “他说什么?”贝恩斯先生问塔格米先生。 “古老的民谣,”塔格米先生说,“德川幕府中时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