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鲁道夫·韦格纳上尉,此时正在旅行,他以康拉德·戈尔齐——一个以批发 为主的药品供应商——的名字作掩护,坐在汉莎航班的火箭上。他凝视着窗外, 欧洲即在前头。真快啊,他寻思。我们大概7 分钟之内在坦普霍尔福机场着陆。 他一边看着越来越近的草地,一边思量,我搞不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现在 该轮到特迪基将军啦。在日本本土他什么都能干。但起码我们为他们弄到了情报。 我们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这么想着,但没有什么理由可以乐观。日本人也许无能为力改变德国国内 政治的进程,戈培尔的政府正在当权,也许会维持现状。在得到巩固之后,它会 再次求助于蒲公英的概念。为了一个疯狂、盲目的理想,这个星球的另~个主要 部分以及它的人口将要被摧毁。 料想他们这些纳粹最终会把这星球全部摧毁吗?让它成为一片废墟吗?他们 会的,他们拥有氢弹。毫无疑问他们会的,他们的思想倾向于毁灭性的杀戮。他 们会很需要它,会积极地寻求它,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最后一场大屠杀。 而那个第三世界的疯狂会留下什么呢?它会消灭每个人种、每个地方、所有 的生命吗?什么时候用我们自己的双手把我们的星球变成了死亡的星球呢? 他不相信这回事,即使我们这个星球上的所有生命全都被摧毁了,肯定还会 有我们不知道的别的生命在什么地方生存。我们的世界不可能是惟一的世界,肯 定在我们的世界之外还有我们看不见的世界,在某个地带或在某个我们尚未察觉 的领域。 即使我不能证实,即使那不合逻辑——但我相信。他自言自语道。 扬声器里说道:“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注意,要着陆了。” 我们接近着陆的那一瞬间,韦格纳上尉自言自语,我肯定会撞上秘密警察。 问题是,我将提出哪一派的方针呢?戈培尔的?还是海德里希的?假定秘密警察 的头子海德里希将军依然健在,我还未下这艘飞船,就会被逮捕、被枪杀。在一 个极权社会的变革时期,瞬息万变。在纳粹德国。存在着一份人们已细细研读过 的名单…… 几分钟之后。火箭飞船着陆了,他胳膊上搭着大衣,站起身来,朝出口走去, 前前后后都是焦急不安的旅客。他心想这次不会碰上年轻的纳粹艺术家吧。也不 会像上次那样,该死的洛兹用他那愚蠢的观点来烦我。 一个着航空制服的官员,依韦格纳的观察,这个人的穿着就像德国元首,他 正帮着把所有的旅客一个个地扶下舷梯,来到停机坪。 在人流汇合的地方,站着几个黑衫队员。是接我的吗?韦格纳在停着的火箭 飞船边放慢了脚步。朝另外一拨站在那儿挥手、呼唤的男男女女走去,里面还有 不少孩子。 其中一个黑衫队员,面孔平板、眼都不眨的金发家伙,穿着高统皮靴,佩戴 着党卫军徽章,优雅地举步迎向韦格纳,脚后跟啪的一下,立正敬礼:“请问您 就是韦格纳先生吧?” “对不起,”韦格纳应道,“我是康拉德·戈尔齐,代表A ·G ·生化药品 供应公司。”他走了过去。 这个佩戴徽章的以及另外两个黑衫队员,都朝他走来。三个人簇拥着他,虽 然他依旧按自己的步子,朝自己的方向走去,他却十分突然地成了实际上的监护 对象。这三个黑衫队员中有两个大衣底下藏着自动步枪。 “你是韦格纳。”他们走进大楼时,其中一个家伙说。 他未答理。 “我们有辆车,”那个佩戴徽章的继续说,“我们奉命来接你坐的火箭,与 你联系,并立即带你去见海德里希将军,他和赛普·迪特里希在总部等你。我们 奉命不允许你接近其他的人。” 这样我就不会遭暗杀了,韦格纳暗自思量。海德里希还活着,在一个安全的 地方,正在试图巩固自己的地位与戈培尔政权相抗衡。 也许戈培尔政权最终要垮台,他一边这么想着就让人给领进了秘密警察的小 轿车。一支秘密警察部队突然在夜里转移,这个城市的卫兵全换了。柏林警察局 突然从四面八方冒出党卫军武装,广播电讯能源中断,塔普霍尔福关闭了。主要 街道上,重机关枪在黑暗中隆隆地驶过。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即便戈培尔博士被废黜,“蒲公英计划”被取消,又怎 么样?他们依然存在,那些黑衫党徒,计划不在东方也会在别的地方搞。在火星 和金星上。 难怪塔格米先生难以工作下去,他寻思。我们生活中可怕的两难推理。不管 发生什么事,那都是无可比拟的邪恶。那么为什么要斗争呢?为什么要选择呢? 如果所有的选择都一样的话…… 很显然我们就要这么一如既往地过下去了。此时此刻我们反对“蒲公英作战 计划”。过些时候,彼时彼刻,我们又会努力挫败另一项政策。但我们不可能同 时挫败它,它是前后关联的。是个延伸的过程。我们只能依靠每走一步看一下地 予以控制。 他认为,我们只能希望,试试。 在某个别的世界,也许不一样,也许好些。有清楚的善与恶的取舍。这个含 糊不清的大杂烩,这团乱麻,非得有合适的办法才能理出头绪来。 我们没有理想的世界,诸如我们喜欢的那样,因为认识自然而然,那里的道 德就宽容自在。在那儿一个人无需费力就可以行为正确,因为他能察觉显而易见 的事情。 轿车猛然启动,韦格纳上尉坐在后排,一边一个黑衫队员,微型冲锋枪放在 腿上。 现在不妨认为这是个阴谋,当轿车高速穿行在柏林的车流之中时他想i 他们 不是把我带往海德里希将军的秘密警察总部,他们正在把我押往秘密监狱,到那 儿去折磨我,最终杀害我。但我作了选择,我选择了回德国。在我能见到德国反 间谍组织的人,得到保护之前,我选择了可能被捕的危险。 随时都有死的可能,在我们面前伸缩的大街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我们最终选 择了这么干,就抛弃了我们自身。要么我们放弃,采取审慎的态度。他注视着柏 林的房屋在车外逝去。我自己的民族,他想,我和你们又在一起了。 他对那三个秘密警察说:“情形怎么样?最近的政治形势有什么进展?我离 开了几个礼拜,其实就在鲍曼死去之前。” 他右边的人回答说:“很自然有很多歇斯底里的暴民支持那个小个子博士。 正是那些暴民把他推进了办公室。然而,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要支持一个跛子, 一个用谎言和胡言乱语来蛊惑民心的政客。但那是不可能的。” “我明白了。”韦格纳说。 事态还在发展,他认为。两败俱伤的仇杀。或许那就是祸害的种子。他们最 终会相互吃掉对方,剩下我们其余的人,零零落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我们也 足可以再次建设、希望,制订几项简单的计划。 下午1 点钟,朱莉安娜·弗林克到达怀俄明州的夏安。在城里的繁华区,她 穿过了庞大的老火车站,在一家雪茄店前,买了两份下午的报纸,她就站在马路 边,找到了那条消息。 流血告终的休假据旅馆老板介绍,峡谷城的乔·辛纳德拉太太在丹佛的加纳 总统旅馆的豪华套间里与其丈夫发生激烈争吵,悲剧性的高潮是,她杀死丈夫后 马上就逃离了现场,现正在寻找线索。 辛纳德拉太太作案用的刀片,是由旅馆提供给客人使用的,已在房间里找到。 据悉,她皮肤黝黑,身材苗条,颇有姿色,穿着入时,三十岁左右,她用刀 片割断了她丈夫的喉咙,尸体被西奥多·费里斯发现,旅馆老板在半小时之前, 在犯罪现场指证了他拾到的辛纳德拉太太的衬衣。 警方称,旅馆套间里有搏斗的痕迹,证明有激烈的争吵…… 这么说他死了,朱莉安娜折起报纸时想。只是他们还不知道我的姓名,不知 道我是谁以及任何关于我的情况。 现在不用太着急,她驱车找到一家合适的汽车旅馆,在那儿要了一个房间, 从车上把东西搬进了房间。从现在开始我不必慌乱了,她心想。我可以一直等到 晚上再到阿本德森家去。那样的话,我可以穿上新衣裳。不需在大白天穿着它太 显眼——你只是不要像去赴宴那样穿一身礼服就行。 我还可以读完那本书。 她舒舒服服地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安顿下来,打开了收音机,在旅馆的餐饮 部要了杯咖啡。她仰靠在干净整洁的床上,捧着一本尚未读过的新书《蝗虫》, 这是她在丹佛的旅馆书亭里买的。 傍晚 6时15分她读完了这本书。她有点纳闷,乔到底死了没有? 这本书里的东西比他知道的多得多。阿本德森想说什么呢?不关他那个伪装 世界的事。我是惟一的知情人吗?我敢说我是的;没有别的人只有我真正懂得《 蝗虫》里的内容。他们只是自以为懂了。 还是有点心神不定,她把书放进箱子里,然后穿上外套,离开旅馆的房间, 去找个地方吃晚饭。空气很清新,夏安的广告牌和灯光显得特别令人兴奋。在一 个酒吧前有两个妓女,是印度人,黑眼睛,很漂亮,在那儿争吵不休——她放慢 了脚步。许多闪闪发亮的小汽车,在街道上穿梭往来,整个景象有一种光明向上 的兆头,有一种迎接某件愉快而又重要的大事的兆头,而不是回头……回头。她 想,回到陈腐的、令人厌倦的、筋疲力尽的、被遗弃的感觉中去。 在一家收费昂贵的法国菜馆,她吃了一顿可口的饭菜,在那儿有一个穿白制 服的人专管停放顾客的小汽车,每张台子上都有一只高脚酒杯,杯子里点着一支 蜡烛,奶油不是四四方方的,而是切成条块状,像白色的大理石。 吃完饭她还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地蹈踺到汽车旅馆。德国银行的支票快用光 了,但她并不担心,那无关紧要。他告诉了我们一些自己世界的情况,她一边打 开汽车旅馆的房间一边思量。这就是现在围绕着我们的东西。在房间里,她又拧 开了收音机。他要我们都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我看明白了,而且在那时就充分 明白了。 她把那件蓝色的意大利时装从盒子里拿出来,把它小心地摊在床上。它没有 什么损坏,充其量只需把它彻底刷刷,去掉绒毛就行。但是当她打开另一个包时, 她发现没在丹佛买那种新式半截奶罩来。 “见鬼。”她跌坐在一把椅子里,点燃了一支香烟,在那儿抽了一会儿。 也许配一件普通型奶罩也可以穿它。她脱去了罩衫和裙子,把这身时装穿上。 但是奶罩的系带露出来了,而且两个乳房的上半截奶罩也露出来了,这样不行。 她琢磨,也许我不戴奶罩也可以穿……那是好多年前啦,她曾这样试过……这使 她想起了读高中的时光,那时她的乳房还很小,她甚至为此还犯过愁。但现在成 熟多了,她练柔道有三十八的胸围。不管怎么样她没戴奶罩就穿上了它,站在浴 室里的一张椅子上,对着药品柜上的镜子上下打量。 这身衣服漂亮绝顶,好气派,就是过于暴露。如果她要俯身去熄灭烟蒂或者 去端起一杯酒,那就糟了,不过也没什么。 用胸针!既可以不戴奶罩穿那身衣服又能收拢前胸。她把首饰珠宝盒里的东 西全部倒在床上,把那些积攒了多年的胸针、纪念品都摊开来,都是弗兰克给的, 或者是他们结婚前别的男人送的,最新的就是乔在丹佛替她买的。对啦,在墨西 哥买的那枚马蹄形的银质饰针可以。她找到了这枚胸针,这样就可以穿这身衣服 了。 她心里想,现在我很乐意得到一切。那么多机会都错过了,完美的计划只剩 下一点点。 她仔仔细细地把头发梳了一遍,因此闪闪发亮,熠熠生辉,剩下来的事就是 挑双鞋穿上,选一副耳环戴上啦。然后她穿上新外套,拎上新的手工制作的皮包, 出门去了。 她没有开自己那辆老破车,用汽车旅馆的电话要了一辆出租车。 当她在汽车旅馆的办公室等车时,突然冒出个念头,给弗兰克打个电话。为 什么她就不能打个电话探个虚实呢,不过这么想想而已。为什么不呢?她自问道。 她可以让对方付电话费,接到她的电话他会晕头转向的,会乐意付钱的。 她站在办公室的桌子后面,拿起电话听筒贴近耳边,愉快地倾听着长途台的 接线员来来回回的交换,努力为她接通。她听见旧金山的接线员,大老远地,接 通旧金山查询台查号码,接着就是许多劈里啪啦的声音,然后又是电话铃声。她 一边等一边瞄着出租车,它随时都会出现的,她知道。但不必关心出租车的事, 他们会照看的。 “你要的那边没人接,”夏安的接线员最后告诉她,“呆会儿我们再替你接 ……” “不用了,”朱莉安娜摇摇头说,这毕竟只是一时的念头,“我马上要离开。 谢谢你。”她挂断了。 旅馆老板一直站在边上。生怕弄错了,把账记在他的头上。 她快步走出了办公室,走到阴凉、黑暗的人行道上,站在那儿等。 车流当中一辆崭新的出租车,沿着马路边驶来,停稳了,车门打开了,司机 跳下车,匆匆绕过来。 不一会儿,朱莉安娜就上路了,雍容华贵地坐在出租车后排座上,穿过夏安 往阿本德森家驶去。 阿本德森的房子里亮着灯,听得见音乐声和说话声。这是幢单层的拉毛水泥 建筑,周围都是花园,有很多灌木丛,花园里大多是玫瑰。 她一踏上石板小径就自问,我确实来到了这里吗?这就是高城堡吗?那些传 闻与故事又怎样呢? 这幢房子普普通通,维修得很好,庭院有点倾斜。甚至还有一辆孩童骑的三 轮车停在长长的水泥车道上。 会不会是假阿本德森?她是从夏安的电话号码簿上查到这个地址的,不过与 前天晚上从格里利打过的电话号码相符。 她迈步跨入了用铁栏杆围起来的游廊,按了按门铃。透过半开着的门,她可 以辨认出起坐间,有些人在里面走动,窗户上挂了软百叶帘,有一架钢琴、壁炉、 书架……布置得很不错,她想。是聚会吗?他们的穿着都很随便。 一个头发蓬乱的男孩,大约13岁,穿着件T 恤衫、工装裤,呼地拉开了门。 “来啦。” “这是……阿本德森先生的家吗?他很忙吧?”她问。 这男孩冲他身后屋子里的人喊道:“妈姆,她要找爸爸。” 在男孩身后走来一个女人,红褐色的头发,约摸有35岁,一双坚定的、灰色 的大眼睛,笑靥里充满精明与果敢,这种印象使朱莉安娜明白。她面对的是卡罗 琳·阿本德森。 “我昨晚打过电话。”朱莉安娜说。 “噢,是的。当然。”她的笑容加深了。 她的牙齿整齐、雪白。朱莉安娜断定她是爱尔兰人。只有爱尔兰血统才会有 那么富于女人气的牙齿。 “我来替你拿包和外套。你来得正是时候,有几个朋友在这儿。多漂亮的衣 裳……这是在凯路比尼时装店买的,是不?” 她引着朱莉安娜穿过起坐间,来到一间卧室,把朱莉安娜的东西放在床上, 和别人的放在一起,“我丈夫在外面转悠呢。他去找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正按 老式做派喝酒呢。” 她双眸里的机警射向朱莉安娜,她的嘴唇在翕动着。 朱莉安娜意识到,我们之间足以心照不宣了。不令人惊异吗? “我开车走了很长的路。”朱莉安娜说。 “是的,的确是的。现在我看见他了。”卡罗琳·阿本德森领着她回到起坐 问,冲那一帮男人喊道:“亲爱的,到这边来。这是你的一位读者,她急着要和 你说几句话。” 其中一个男的朝前迈步,离开了那拨人,拿着酒杯走过来。 朱莉安娜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一头鬈曲的黑发,他的皮肤也是黝黑的, 他的眼睛似乎是暗紫色的,抑或褐色的,镜片后面露出非常温和的目光。他穿了 一套手工缝制的、昂贵的纯毛西服,也许是英国纯羊毛的;西服使他宽阔的肩膀 更宽,看不出他自身的轮廓了。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挺括的西服呢。她发觉自 己在神魂颠倒地凝视着他。 卡罗琳说:“弗林克太太从科罗拉多的峡谷城,一路风尘地赶来,就想和你 谈谈你写的小说《蝗虫》。” “我以为你们住在一个城堡里。”朱莉安娜说。 霍索恩·阿本德森低头打量着她,露出了一种深沉的微笑。“是的,我们是 住在城堡里。但我们得乘坐电梯才能上去。我有点恐高症。我想起它就头晕。听 人提起也头晕,这时我就稍稍喝一点,我不愿站在里面,因为我说过,那电梯是 由耶稣基督拉拽的,而我们什么路都可以走。我决计不站着。” 她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卡罗琳解释道:“霍索恩是说,从我认识他起,当他经常看见耶稣基督时, 他就打算坐下来,他不打算站着。” 朱莉安娜想起了那首赞美诗。“因此你放弃了高城堡?搬回到镇子里来了。” 她说。 “我乐意替你倒杯酒。”霍索恩说。 “好的,”她说,“但不要老式喝法。” 她已经瞥见旁边的柜台里放着好几瓶威士忌、小点心、酒杯、冰块、搅拌器 和橘子片。她朝酒柜走去,阿本德森跟着她。 “就来点加冰的哈泼酒吧,”她说,“我总是喜欢这么喝。你知道神谕吗?” “不知道。”霍索恩在为她调酒。 她颇感意外地问:“那么《易经》呢?” “我不知道,不知道。”他重复着,把酒递给她。 卡罗琳·阿本德森说:“别逗她。” “我读了你的书,”朱莉安娜说,“其实我是今天晚上才读完的。你怎么知 道这一切的,你所写的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霍索恩未吱声,他用指关节抵着上嘴唇,皱着眉头瞅着她身后的什么地方。 “你使用过神谕吗?”朱莉安娜说。 霍索恩瞥了她一眼。 “我不希望你骗我,或者开玩笑。”朱莉安娜说。 “告诉我,别耍小聪明,玩弄辞藻。” 霍索恩咬住嘴唇,盯着地板;他双手抱肩,着力点落在脚后跟上,来回晃悠 着。 房间里的那些人静了下来,朱莉安娜注意到,他们的态度有变化。他们显得 不那么高兴了,因为她说的这番话。但她并不打算收回或者隐瞒,她不想佯装不 知。这太重要啦。她走了这么远,费了这么多劲,就是要从他这里搞清楚真相。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阿本德森终于开口道。 “不,不是这么回事。”朱莉安娜说。 现在房间里所有的人都不出声了,他们全都看着朱莉安娜以及和她站在一起 的卡罗琳和霍索恩·阿本德森。 “我很抱歉,”阿本德森说,“我不能立即答复。你得接受这个现实。” “那你为什么写这本书?”朱莉安娜问。 阿本德森用酒杯指指说:“你衣服上这枚胸针做什么用的?避开这不变的世 界里危险的精灵吗?抑或仅仅把衣物别在一起呢?” “你干吗要把话扯远?”朱莉安娜问,“回避我的问题,说些不得要领的话 吗?真是幼稚。” 霍索恩·阿本德森说:“每个人有自己的秘密。你有你的,我有我的。你可 以读我的书,接受它表面的价值,就像我接受我的所见一般……”他又用杯子指 了指她,“如果那下面真的塞满了线头、木片和海绵橡皮之类的东西,也不要打 听。难道那不是相信人的性质部分,你一般所见到的东西吗?” 她认为,他现在似乎有点紧张,有点烦躁,不再彬彬有礼,不再像个男主人。 而卡罗琳呢,朱莉安娜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她的眼神里有一种紧张恼怒的表情,她 的双唇紧闭,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在你的书里,”朱莉安娜说,“你表明有一个解脱的办法。难道你不是这 个意思吗?” “解脱?”他滑稽可笑地重复道。 朱莉安娜说:“你已经为我们做了许多,现在我能弄明白没什么可担心的, 在这里没什么可要、可恨或者可回避的,要么躲开,要么穷追不舍。” 他面对着她,轻轻地摇晃着杯子,审视着她:“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值得一试 的事情,以我之见。” “我知道你心里面怎么想的。”朱莉安娜说。 对她而言,这是一张熟悉而又陈旧的男人面孔,但这并不妨碍她到这里来弄 个明白。她失去了以前曾有过的感觉。 “盖世太保的卷宗里说,你喜欢像我 这样的女人。” 阿本德森面部表情只有些微的变化:“1947年以来就有盖世太保了。” “那就是党卫军,或者别的什么组织。” “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卡罗琳语气尖刻地说。 “我是想解释,”朱莉安娜说,“我和他们当中的一个驱车到了丹佛。最终 他们也会在这里露面的。你们应当躲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去,不要像现在这样敞 开大门,任何人都像我这样随进随出。下一个开车到这里来的人——不会是像我 这样的人,能够制止他。” “你说乔·辛纳德拉,”阿本德森顿了一下说,“和你一道到丹佛的人是什 么样的?为什么他没在这里露面?” 她说:“我割断了他的喉咙。” “这真是新鲜事,”霍索恩说,“有个姑娘来告诉你这一切,而这姑娘你以 前从未见过。” “你不相信我?” 他点点头。“当然,”他冲她羞赧、温和、可怜地微笑着。很显然他还没想 到不相信她。“谢谢你。”他说。 “请躲开他们。”她说。 “好的,”他说,“我们尽力而为,你知道的。当你读到这本书的扉页时… …关于所有的武器和电线。我们写的时候,好像一直都是非常谨慎的。”他的嗓 音萎靡而又干涩。 “你起码可以拿一件武器,”他的妻子说,“我晓得某天某个你请来谈话的 人会把你杀掉的,某个纳粹专家会报复你,你还要这般书生气。我有某种预感。” “他们会逮住你的,”霍索恩说,“如果他们想抓你的话,电线、高城堡还 有别的什么都没有用。” 你太听命了,朱莉安娜想。对你的灭顶之灾听之任之。你还不明白你在书里 面描述的那个世界的行为方式吗? 朱莉安娜说:“神谕写了你的书,是不是?” 霍索恩说:“你想知道真相吗?” “我想知道。我有资格知道,”她答道,“为了我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吗? 你清楚的。” “神谕,”阿本德森说,“在写书的整个过程中都睡着了。在办公室的墙角 里酣睡。”他的目光里没有快慰,他的脸反而拉长了,比刚才更加阴郁。 “告诉她,”卡罗琳说,“她是对的,她有资格知道,为她替你所做的一切。” 她对朱莉安娜说:“那么我来告诉你,弗林克太太。霍索恩作了一个又一个的抉 择,数以千计。用线条来选择,历史时期,主题,人物,情节。有些年啦。霍索 恩甚至求到了神谕,问这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神谕告诉他会获得巨大的成功,这 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真正的成功。所以你是对的。你本人肯定多次求过神谕,依 我看。” 朱莉安娜说:“我搞不清为什么神谕要写一本小说。你们没有想到求问一下 吗?还有为什么德国人和日本人会战败?为什么只有那个特殊的故事而没有别的? 这里面肯定有蹊跷,你说呢?” 霍索恩和卡罗琳都没吱声。 “我和它,”霍索恩最后说道,“在很久以前就权限方面达成了一个默契。 如果我问它为什么写《蝗虫》,我就反过来侵犯了它的权利。这些问题似乎在说, 我所做的只是把它写出来,而那既不真实也不公平。” “我来求问,”卡罗琳说,“如果你不问的话。” “这不是要你问的问题。”霍索恩说,“让她问。”他对朱莉安娜说,“你 具有不同凡响的心智。你意识到了吗?” 朱莉安娜说:“你的册子在哪儿?我的在车上,放在汽车旅馆了。如果你不 愿意我用你的话,我就去拿。” 霍索恩转身走了。她和卡罗琳跟在后面,穿过房间里的人们,来到一个紧闭 的门前。他让她们呆在门口。他出来时手里捧着两本有黑色封套的册子。 “我不用欧蓍草茎,”他对朱莉安娜说,“我不知道它们的用法,我一直是 抛掷的。” 朱莉安娜坐在墙角的一张咖啡桌边:“我得拿张纸和铅笔来记录。” 有个客人给她拿来纸笔。房间里的人都围拢过来看着、听着,把她和阿本德 森围在中间。 “你可以大声问问题,”霍索恩说,“这里没有外人。” 朱莉安娜说:“神谕,你为什么写《蝗虫》?我们可以从中悟到什么?” “你问问题的方式有一种困惑的迷信味道。”霍索恩说。但他已经蹲下来察 看抛掷钱币。 “继续下去,”他说,他递给她三枚中央有孑L 洞的中国铜钱,“我一般都 用这些钱币。” 她开始掷钱币,她显得平静,很自信。 霍索恩为她记下线数。在她掷了六次钱币后,他盯着下面说:“日在上,忒 在下,空在中央。” “你知道这是什么上线形吗?”她说,“不要使用曲线图吧?” “对。”霍索恩说。 “是种祓,”朱莉安娜说,“内在真理。不用图表我也知道。我知道这是什 么意思。” 霍索恩抬起头来凝视着她。他这会儿几乎是一种凶残的表情,“它的意思是 不是我的书是真的?” “对。”她说。 他愤愤地说:“德国人和日本人战败了吗?” “对。” 于是,霍索恩合拢两个册子,站起身来,他一言不发。 “连你都不敢正视它。”朱莉安娜说。 他思考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变得呆滞,朱莉安娜看出来了。她发现,他已转 入了内在。他自己已经迷惘了……慢慢地他的目光又变得清晰起来,他咕咕哝哝 地说出话来。 “我对任何事都不敢肯定。”他说。 “相信吧。”朱莉安娜说。 他摇摇头表示不。 “难道你不信?”她问。“你不敢肯定?” 霍索恩·阿本德森说:“你想让我为你在一本《蝗虫》上亲自签名吗?” 她也站起身来。“我想我要走了,”她说,“非常感谢你。我很抱歉,如果 我搅扰了你们的夜晚。你让我进来,真是太好啦。” 她从他和卡罗琳身边走过,穿过那一圈人群,从起坐问走进了卧室,她的手 提包和外套在那儿。 在穿外套的时候,霍索恩走到了她的背后。 “你明白你是什么吗?”他扭头对站在身边的卡罗琳说,“这个姑娘是个守 护神。一个住在地底下的小精灵……”他扬起手抹了抹眉毛,他这个动作部分是 为了移动一下他的眼镜,“不知疲倦地在这个地球的表面上漫游。”他把眼镜搁 回了原处,“她只是凭天性在行事,仅仅表明了她的存在。她并不意味着只在这 里露面,干什么害人的事。事情发生于她恰如天气变化于我们。我们高兴她来了。 我并不遗憾,认识了这一点,这个启示是她通过这本书展现的。她并不清楚她到 这儿来要干什么,或发现什么。我认为我们大家都很幸运。因此让我们别对此生 气,好吗?” 卡罗琳说:“她具有可怕的、可怕的破坏性。” “现实如此,”霍索恩说,他朝朱莉安娜伸出手,“谢谢你在丹佛所做的。” 他说。 她与他握了握手。“晚安,”她说,“照你妻子说的去做。起码要带一把手 枪。” “不,”他说,“我很早以前就决定了,我不打算让这种事来困扰我。如果 我确实感觉到紧张不安,特别是在深夜,那我可以时常依靠神谕的帮助。情况并 不太糟。”他微笑了一下,“其实,正在困扰我的惟一事情就是明白,在我们谈 话的时候,所有这些叫化子一直站在这里,把什么都看去了,他们在屋子里把酒 都喝光了。”他转身挪开步子,叉到酒柜里拿出一块冰放入杯中。 “你在这儿完事后打算上哪儿去呢?”卡罗琳问。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并没使她烦恼。我肯定是有点像他啦,她想,我不 会让某些事来烦我,不管它们有多重要。“也许我要回到我丈夫弗兰克那儿去。 我今晚已试着与他通话,我还要试试。我要看看稍后的感受如何。” “不管你为我们做了什么,或者你说的什么,做的什么……” “你们就当我从未进过这幢房子。”朱莉安娜说。 “如果你救了霍索恩的命,那真叫我害怕,但我太心烦意乱。你说了些什么, 还有霍索恩。说的,我都没全听明白。” “多么奇怪,”朱莉安娜说,“我绝没料到事情的真相会让你生气。” 真相,她想。犹如死一般可怕。但很难发现。我很幸运。 “我看你应当像我一样地开心和兴奋。那是个误会,不是吗?”她笑了。停 了一小会儿,阿本德森太太想再笑笑,“好吧,不管怎么说,晚安。” 不一会儿,朱莉安娜又踏上了回头的石板小径,进入起坐问射出来的灯光中, 然后又隐入了草坪边房子的阴影中,踏上了黑乎乎的人行道。 她一直往前走,没回头再看阿本德森的房子一眼。 她生气勃勃,光彩照人,一边走一边寻找出租车,回汽车旅馆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