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老臣梅柏蓬头垢面,身穿缟素,被人高马大的刽子手押送至殿前跪下。 我从未见梅柏如此憔悴过。他低垂着头,白发散乱,口中似乎在喃喃的念着 什么,我听不清楚,胸腔内却是锥心刺骨的疼痛。 不远处立着那根高两丈、圆八尺的铜柱,已经被炭火烧得通红,张牙舞爪, 不可一世。 我竟突然自己感觉恐惧起来,仿佛那个被绳索捆住手脚,跪在地上的不是梅 柏,而是我商容。烧红的铜柱热浪翻滚,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趾高气扬,要在 瞬间将我吞噬。 纣王叹了口气,问跪在地上的梅柏:“你还有什么话说?” 梅柏抬起头来看他,目光空洞无物,仿佛灵魂早已逃离身体,不知去向何处。 “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梅柏轻轻的说。语气苍老,让人心颤。 “每个人都是要变的,有的变好,有的变坏,谁又知道。”纣王淡淡的说。 他声音低沉,甚至有点颤抖。 “你真的就这样喜欢作昏君么?”梅柏突然目中精光大盛,盯着纣王,厉声 质问。 纣王却仍是刚才的冷漠样子,没有激动,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站起身, 背对着梅柏,不再看他,对身后赤裸着上身的武士挥了挥手。 梅柏干瘦的身体立刻被两个健壮的年轻人拖起,抱在铜柱上。可怜的梅柏声 嘶力竭大叫一声,烟消云散,化为灰烬。 良久,纣王终于转过身,望着地上焦黑的尸骨,泪流满面。 我明白,已经到了我该离去的时候了。 妲己 我花了整个上午,对着镜子画自己的眉毛。 五官之中,我最不满的便是这两条细短的眉毛。我喜欢将它们涂得长一些, 那样能让眼睛看起来更加妩媚。尽管我有点怀念用嘴梳理九条尾巴的日子,可我 仍更喜欢现在的身体。倾国倾城的容貌让我成为全天下最瞩目的焦点,我迷恋这 样的日子。无论人群的目光究竟是爱慕还是憎恨,我不在乎。 我已经完全融入了我的角色——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美丽而狠 毒的女人。 “梅柏已经死了。”他对我说。 他刚从朝上回来,径直来到我的寿仙宫喝酒做爱。 他神情有点沮丧,也有点忧郁。他把上朝穿的衣服脱下来,随手扔在一旁, 开始豪饮。 “你后悔杀了他?”我问。 他摇了摇头:“我做过的事情,从来没有后悔的。” 我坐在他的腿上,他吻我。我闭上双眼,也吻他。吻得头晕目眩,忘记了一 切。 良久,他放开了我的嘴唇。我的口中仍然荡漾着他口中的酒的清香,让我有 点醉。 他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目光迷离,在我耳边喃喃低语:“答应我,永远也 不要离开我……除了你我已经一无所有。” 我默默的点了点头。 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梅柏的死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既然历史的进程已经如此不可逆转,似乎任何人力的抵抗都是微不足道的了。 继续努力下去,只能成为如梅柏一样的另一个无谓牺牲者。 于是我决定离去了,远远的躲开这个是非之地。有的时候人要放弃一些欲望, 才能活得更长些。至于快乐与否,满足与否,和性命比起来,又算得上什么呢? 活了一大把年纪,位居极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居然被一个小女孩玩弄 于鼓掌之间,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预知,实在是悲哀。 纣王接到我告老还乡的辞呈,只是轻描淡写的扫了眼,便递还给我。 “你是怕有一天我把你也杀了吧。”他说。语气中毫不包含任何或喜或悲的 感情色彩。 我摇了摇头:“我老了,也糊涂了,很多事情都弄不清楚,也想不明白了。 继续留下也是个无用之人,不如回家享享天伦之乐吧。” 纣王看着我,半天没有说话。我却始终低垂着头,没有和他对视。不知是不 愿,还是不敢。 “你走吧。你们都走吧。都走了就太平了。”他闭上眼睛,不耐烦的对我摆 了摆手。 他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仿佛失望之极,又难过之极。 那一刻我竟有点依依不舍,却仍磕头谢恩,退出了大殿。 殿外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我的心却仍沉重着,丝毫 没有轻松的感觉。 难道我真的就该这样离开么? 我兢兢业业一辈子为的究竟是什么?难道就是在今天恶劣的情势中全身而退, 把一切责任和使命推个干净? 可是我若是不走,又能做些什么? 男人的欲望一旦决堤,便很难回流。妲己媚主,纣王无道,已经是无法改变 的事实。我区区一个垂垂老矣的凡人,又有什么办法。 虚弱。宇宙间最痛心的感觉便是这种无力回天的虚弱。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姜皇后 梅柏炮烙,商容辞官。 一夜之间,仿佛一切都变了。这深深宫闱之中也已不是一片净土。我终于明 白我最初恶意的揣测并非没有根据的——妲己就是那个毁灭性写在脸上的女人。 她已经勘破了皇宫内的游戏规则,开始找她自己的乐子了。 其实我早该明白妲己的厉害。自从这个女人进宫,我的丈夫便从未在我的床 上过过夜。 他性情大变,逐渐对一切失去耐心,并且越来越暴戾。他甚至不愿再看任何 其他女人一眼,只是整天陪在妲己身边,喝酒享乐。 于是我开始嫉妒那个女人。我穷尽一生的心血,将我的丈夫塑造成一个励精 图治的君王。她却在短短几个月内,将这一切毁去,毫无痕迹。 我从来没有如此自卑过。我嫉妒那种可以让男人为她心甘情愿改变的女人。 商容临别前向我来辞行,神情憔悴,目光呆滞,如同受到了什么打击。 尽管我不喜欢他,此刻却也难免为他难过。 宰相商容,三朝元老,曾经是多么叱咤风云的人物。一言九鼎,目中无人。 此刻却被一个未满二十的妖艳女子逼成如此狼狈。 “朝中如此,你真的舍得离开?”我问他。 其实我不希望他离开。事已至此,和妲己的一场恶斗已然不可避免。商容这 样的人物的离去,对我而言只能是损失。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眼神迷离,从喉咙深处喃喃的哼出这八个字来。 我叹了口气:“你就忍心看着成汤的锦绣河山如此毁在昏君狐媚手中?” 商容摇头,笑容惨淡:“我连自己都无法保护,还去奢谈什么社稷江山?” “荒谬!”我厉声说,“先帝托孤,难道为的就是你今日抱头鼠窜?” 商容仍是面色惨白,淡淡的说:“我只是来忠告皇后娘娘,要学会保护自己。 她已经觉醒,你不害她,她便会来害你。” 说罢,商容默默的退下,离开。 我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无限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