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终究还是低估了的妲己的厉害。直到此刻,我才隐隐感觉自己做了蠢事,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我死的这天,天阴得很,似乎隐隐将要下雨,却始终没有落下一滴水来。墙 角的黄历上写着“诸事不宜”。我并不知道“诸事不宜”就意味着死。或许时限 到来时,人终究要死,无论黄历上写着什么。这是生为人最美妙,也是最无奈的 一点。没有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死后又会如何,于是只能四平八稳的努力 活过每一天,不去设想身后之事。等到死亡来临时,或恐惧,或疑惑,或问心无 愧,或死不瞑目,都是转瞬即逝的念头。唯有死亡本身,天长地久,亘古不变。 晌午十分,宫内竟飞进了一只乌鸦,兀自嘎嘎嘎的叫个不停。没过多久,一 个面容英俊的男人闯入我的中宫,目光倨傲,让人憎恶。 他的名字叫费仲,是天子面前最为炙手可热的佞臣。他虽官职不高,却有诸 多王侯将相力所不及的本领。多少人对他恨之入骨,却又十分畏惧。 正是他,让我的丈夫选天下美女,并招苏妲己进宫。我和别人一样,恨他入 骨,却绝不怕他。他这类卑劣小人,不配让我害怕。 他身后带着两个荷枪实弹的武士,手中握着金黄色的圣旨,神态猥琐,如同 阎王殿外卑微的判官,在生死簿上肆无忌惮的画叉,却并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 他没有向我跪拜行礼,我便明白他是来取我性命的了。 于是我没有理会他,而是缓缓的将没有理好的发髻理好,披上了我平日最喜 爱的一件外衣。 果然,他站在大殿中央,张开那本圣旨,朗声宣读。 那是一本足以致我于死地的判决书。其中的内容我字字听得清楚,连接起来, 在头脑中却变成了一个个滴着血的片断,残缺不全了。我只感觉他每念一个字, 便如同一只食尸的秃鹫在我的心肝啄上一口,痛楚难当。 圣旨中说,我位居正宫,德配坤元,却不思日夜兢惕,为君分忧,反而豢养 武士,于御花园中密谋行刺天子,妄图助我父亲东伯侯姜桓楚起兵谋逆,夺取天 下,罪不可赦。即日起收入监中,限期交待弑君谋逆的全部实情。 我心里暗暗觉得可笑。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借口,漏洞百出,不堪一击。一 个人若想让另一个人死,无论什么残破的理由都是足够。让我心痛的并不是圣旨 中的那些不入流的侮蔑之言,而是“圣旨”本身。 如今听信谗言要取我性命的,不是别人,而是和我同床共枕多年,生儿育女, 让我心甘情愿无私奉献一切的丈夫。 别人想杀我,那是万万不能。若是他要杀我,我却无力抗拒。 “皇后娘娘,您有什么话要说么?”费仲问我,目光狡黠。 我看着他,恨不得将他大骂一顿,之后撕成碎片。可我明白在这个一心想让 我死的佞臣面前,无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只能让我在生命的最后时间中失掉仅 有的那点尊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带我走吧。”我淡淡的对他说。 便是死,也要死得干干净净,不值和费仲之流多费口舌。对我而言,与其失 态,还不如去死。 11 费仲 姜皇后入狱之后,不吃不喝,不哭不闹,甚至连话也不说一句。 我从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刚强的女人,不觉肃然起敬。于是便也隐隐动了恻 隐之心。毕竟在这个浑浊的世界上,如此的女人已经不多。 我对她说:“皇后娘娘,你若将谋逆的罪名认下来,我费仲可以保证你性命 无忧。你又何必如此顽固。” 皇后看也没看我一眼,只是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你算什么东西,你也 配。” 我粲然一笑,不以为意。我做惯了奸臣,早已不在乎这些无关痛痒的鄙视。 “我也相信这件事情是有人故意陷害。可你是何等了得的人物。世道如此, 岂是你一人的贞烈可以改变的?还不如学我这类小人,明哲保身才是正经。” 我话音未落,姜皇后竟拍案起身,怒目相向:“你这种猪狗不如的下流坯子, 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我是死是活都不要你管。你若有种,就叫妲己那个贱人来 见我。哪里就轮到你这奴才多嘴?!” 我无奈的摇头,离开了。 我虽是奸臣,刚才的规劝却都是肺腑之言。她是正宫皇后,过错再大,顶多 是废黜,绝没有杀掉的道理。可她若固执不认,抵抗到底,却只有杀她才能罢休 了。 看来这个女人也并不如我想得那样聪明。 我自然明白费仲的规劝是想为我指明生路。 可我若真是听了他的话,我还是我么? 我是皇后。对我而言,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杨贵妃 坐在我面前的深牢大狱中的姜皇后,形容枯槁,面色憔悴。昔日梳理得一丝 不苟的黑发也早已蓬乱不堪,和朝歌街市上的病妇并无二致。 兔死狐悲。无论平日我如何恨她,见到昔日流光溢彩的皇后沦落至如今的阶 下之囚,我竟也开始感怀起自己的身世来。尊贵典雅如何,母仪天下又如何,到 头来还不是男权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力倾轧的可怜牺牲品。 “你来了。”她轻轻的对我说。声音因绝食而虚弱无力,却仍坚定不渝。 我点了点头。眼泪竟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你是第一个来这里看我的人。”她惨然一笑,“看来很多人都盼着我死。” “你为何不为自己申辩?天子是聪明人,绝不至半句也听不进去。”我说。 姜皇后无奈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不明白,他早已经变了。圣旨中罗 列的那一干罪名,纰漏百出,不攻自破。我是中宫皇后,我的儿子是东宫太子。 他死后,我的儿子作皇帝,我便是太后,天下独尊,万民瞻仰。我又怎会去怂恿 父亲造反?天下哪有父亲作了皇帝,女儿鸡犬升天的道理。他已经被妲己迷住了 心窍,早失去了正确判断的能力。而今,一心想我死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他 若想我死,我无论如何争辩也是没有用的。” 说罢,她竟痛哭流涕起来,伤心之至。仿佛是回忆起令人伤感的很多往事。 我从未想过她会哭。她是何等坚强好胜的女人,她的喜怒好恶从不轻易表露。 即使被人陷害,深陷囹圄,也绝不屈服半点。而今为了那个被女色迷惑了心智的 男人,她竟哭了。 她终究是个渴望忠贞的女人。 良久,她止住了抽泣,语气也平缓了许多:“看来我多半躲不过这一劫了。 天要我死,我尚可顽抗。若是他要我死,我便无话可说。你若念及昔日的交情, 便一定要想方设法除掉妲己。我死便死了,他若再被那贱人迷惑,恐怕结局和我 一样。” 事到如今,她心里想着的仍是那个负心的男人。 可我又能如何劝阻她呢。我太了解她了。她若是愿意变通,又怎会落入今天 的境地。 于是我只能含泪点头,退了出来。 牢外凄风苦雨,让人想融化在这风雨中,不必再理这天地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