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们这个故事的一个夏季的下午,这间房间的当中放着一张小圆桌,黑得象黑 檀木一样;上面摆着一个水瓮,做得形态优美、技艺精湛。阳光从两块厚厚的缎子 帐幕之间射进窗子,径直投在这个水瓮上,一抹和煦的光线便被反射到围坐在一起 的五位老人的死灰一股的脸上。桌上还摆着四个香槟酒杯。 “亲爱的老朋友们,”黑德按医生重复说,“我在做一个极其奇妙的实验,我 可以指望得到几位的帮助吗?” 黑德格医生是一位非常古怪的老先生,他的怪癖已经成了一千篇小说的核心内 容。其中几篇——尽管有人说是我的耻辱——溯本求源,也许可能正表明我是实话 实说的呢。现在这篇小说,如果有哪些段落动摇了读者对我的信任,我一定乐于承 当小说贩子的恶名。 当医生的客人听他讲完他打算做的实验之后,他们猜想,无非是在一架空气泵 里闷死一只老鼠,或者用显微镜观察一下蜘蛛网,或者诸如此类的一些胡闹而已, 不会有什么更加新奇的东西。他是常常习惯拿这一类玩艺儿来折磨他的亲密朋友的。 可是没有等他们答复,黑德格医生便一瘸一拐地走到房间的另一边,回来的的 候手里拿着那本深厚的、包着黑皮子的对开本——一般人的说法都认定这是一本魔 法书——他解开银扣子,翻开书,从印着黑体字的书页里取出一朵玫瑰花,或者说 曾经是玫瑰花的东西——翠绿的叶片和艳红的花辨已经变成了淡棕色。这朵古老的 花朵,好象随时都会在这位医生的手里破碎,化为尘埃。 “这朵玫瑰花,”黑德格医生说,“这朵枯萎了的、正在破碎的玫瑰花,是在 五十五年前开放的。它是西尔维亚·娃德送给我的,她的画像就挂在那边;我本来 是准备在我们举行婚礼的时候佩戴的。五十五年来,它一直被珍藏在这本古书的书 页之间。好,诸位相信不相信,这朵五十五年前的玫瑰花也许能够重新开放?” “乱弹琴!”寡妇维切丽说,恼怒地摇了摇头。“你还不如问老太婆的皱纹脸 会不会象鲜花一样开放呢?” “瞧!”黑德格医生说。 他打开水瓮,把那朵褪了色的玫瑰扔进水瓮的水里。 起初,它还轻轻飘在水面,好象一点潮气也没有吸收,可是不久,一种奇妙的 变化开始显现出来。干瘪的花瓣动了起来,颜色变得越来越红,好象这朵花是在从 深沉的睡梦中醒来似的。细枝和叶片变绿了。这朵经历了半个世纪的玫瑰,看上去 和当初西尔维亚·娃德送给她恋人的时候一样的鲜美。它还没有完全盛开,它那娇 艳的花瓣儿,有一些还羞答答地蜷伏在它滋润的花心的周围,里面有两三颗露珠在 莹莹闪耀。 “这当然是很精彩的把戏,”医生的朋友们说;不过,他们的话讲得有些漫不 经心,因为在观看一位魔术师表演时,他们曾经见到更大的奇迹:“请问这是怎么 搞出来的?” “难道你们从来也没有听说过‘青春之泉’吗?”黑德格医生问,“两三个世 纪之前,西班牙探险家彭斯·戴里翁曾经去寻找过。” “可是彭斯·戴里翁找到了没有呢?”寡妇维切丽问。 “没有,”黑德格医生回答“因为他从来没有找对地方。著名的青春之泉,如 果我没搞错的话,是座落在佛罗里达半岛的南部,离莫卡科湖不远。它的泉眼被好 几棵巨大的木兰树遮掩着;这几棵木兰树虽然不知经历多少世纪,可是由于受到这 股神奇泉水的滋养,却仍然和紫罗兰一样鲜嫩。我的一位朋友知道我对这种事情非 常好奇,便给我送来了诸位在这水瓮中见到的泉水。” “啊哈!”基里格卢上校说,医生说的话他根本不相信。“那么,这种液体对 人体结构能发生什么作用呢?” “您自己来判断好了,亲爱的上校,”黑德格医生回答:“我尊敬的朋友们, 欢迎大家随意饮用这种神奇的液体,这样诸位便可以重返华年。至于我本人嘛,由 于从小到老坎坷很多,我就不急于返老还童了。所以,如果诸位允许的话,我就仅 仅观察一下实验的过程。” 黑德格医生一边说,一边把青春之泉倒入四个香槟酒杯。泉水里显然充满了能 起泡的气体,因为小水泡不断从杯底冒上来,在水面炸开,化为银色的水花。由于 这种液体散发出一种宜人的香味,几位老人便不怀疑它具有强身健体、爽心怡神的 作用了;虽然他们根本不信它有返老还童的功效,他们还是愿意马上就把它喝下去。 可是黑德格医生请求他们稍等片刻。 “在喝之前,我尊敬的朋友们,”他说,“你们应该大概写几条守则,指导几 位第二次度过危险的青春。根据我照料几位的毕生经验这样做是合宜的。想想看, 几位返老还童之后,条件特殊优越,如果反而行为不轨、愚蠢行事,不能成为当代 青年的榜样,那将是怎样的罪恶和耻辱呀!” 医生的四位年迈朋友没有回答,只是颤抖着发出一阵微弱的笑声;认为他们明 知干完错事立刻就将悔恨,却竟然还会再次误入迷途,这种想法实在是荒唐可笑。 “那么请吧,”医生说,欠身鞠了一躬。“我很高兴,我的实验专题选得很好。” 他们用没有知觉的手把杯子举到唇边。这种液体,如果象黑德格医生所说,确 有这些奇效的话,就只能给四个最需要它的人了。他们那副样子,好象生来就是造 化的老态龙钟的子孙,始终是几个脸色苍白、衰朽不堪、萎糜不振的可怜虫儿,压 根儿也不知道青春和欢乐为何物。他们现在围桌而坐,向前欠着身子、灵魂和肉体 里的活力所剩无几,即使是重返青春的前景也不足以使他们重新变得生机蓬勃起来。 他们把泉水喝完,把杯子重新放在桌上。 屋里的气氛确实马上就有了改观,和一杯烈酒所产生的效果没有什么两样,同 时一抹灿烂的阳光立刻在他们脸上闪着光芒。他们的两颊生气盎然,而不再是使他 们显得如同僵尸一样的死灰色了。他们瞠目相视,猜想某种魔力确实在开始抹去时 间老人长久以来刻在他们额头上的深深的皱纹。寡妇维切丽整了整帽子,因为她觉 得自己几乎又象一个女人了。 “再给我们一些这种奇妙的泉水吧,”他们急切地喊道。“我们是年青一些了 ——可是仍然太老!快——再给我们一些!” “耐心些,耐心些!”黑德格医生说。他坐在那里,以哲学家的冷漠观察着实 验。“你们变老已经很长时间了。你们也许在半个小时之后就全年青起来,你们肯 定会满意的!泉水你们可以随便喝。” 他又把他们的杯子斟满青春之泉,瓮里的水还足够把城里的一半老人变得和他 们的孙儿孙女一般大呢。 气泡还在杯边闪烁,医生的客人就从桌上一把拿起杯子,把泉水一饮而尽。 难道是幻觉吗?这股泉水甚至还在顺着他们的喉管往下流,就在他们全身引起 变化了。 他们的眼睛变得又明又亮,他们银白头发变得越来越黑。他们围桌而坐,三个 中年男子,一个女子——她已经变得娇媚丰满了。 “我亲爱的寡妇,你真迷人!”基里格卢上校喊道,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脸 ——时间的阴影正从她的脸上隐退,就象黑暗让位给璀璨的黎明。 俊俏的寡妇早就知道,基贝格卢上校的恭维并不总和清醒的事实一致;所以她 站起来,向镜子跑去,仍在担心她将看见一副老太婆的丑陋嘴脸。 与此同时,那三位先生的行径说明,青春之泉是有一些迷人的功效;除非他们 这样情绪欢快,确实仅仅是由于突然摆脱了年龄的重负而有些飘飘然了。 戈斯科因先生心里似乎在琢磨政治上的题目,不过这些题目究竟是和过去、现 在或者将来有关,很不容易确定,因为这些主张和措词五十年来一直在流行。他一 会大讲爱国主义、民族光荣和人民权利,语音高亢,喋喋不休;他一会儿喃喃低语 谈到一些或另一些危险的事情,声调油滑,闪烁其词,谨慎得连他自己的良知也几 乎不解其中的含义;他一会说起话来又耍腔弄调,十分谦恭,似乎有皇室的人在聆 听他措词巧妙的大块文章。 基里格卢一直在反复唱着一首欢快的饮酒歌,和着节拍敲着杯子;他的眼睛溜 向寡妇维切丽丰满健美的情影。 桌子的另一边,梅德伯恩先生计算着美元美分,他用这些钱与别人合资进行一 项奇特的工程;驱使一队鲸鱼运送极地的冰山,向东印度群岛供冰。 至于那位寡妇维切丽呢、她站在镜子前面,向自己的形象痴笑、调情,象在迎 接她在世界上最钟情的朋友。她把脸贴近镜子,要看一看那些熟悉的皱折和眼角的 鱼尾纹是否确实已经消失;她仔细观察,看石头上的白雪是否已经完全融化。最后, 她轻快地转过身子,迈着舞步走到桌边。 “我亲爱的老医生,”她喊道,“请再给我—杯泉水吧!” “当然,我亲爱的太太,当然,”随和的医生回答,“瞧!我已经把杯子斟满 了。” 实际上,四只杯子摆在那儿,奇妙的泉水已经漫到了杯边,水面冒起晶莹的水 花,好象熠熠闪光的钻石,这时几乎已是黄昏,屋里变得更加昏暗了;可是从水瓮 里射出一抹柔和的、月亮般的光辉,照到四位客人的身上和医生衰老的脸上。他坐 在雕工精细的高背橡木圈椅上,带着一副只有时间老人才配有的老者的尊严。—— 除了这幸运的一伙,时间老人的权威还从来没有受过非难呢。——甚至在他们把第 三杯青春之泉一饮而尽的时候,医生脸上的这种神秘的表情就已经使他们敬而畏之 了。 可是青春生命欢快的热流立刻在他们的血管里奔涌。他们现在是快乐的年青人 了;老年、连同它的许多难堪的忧虑、悲伤和疾病只不过是残存在记忆里的一场恶 梦,一梦醒来,他们乐不可支。 他们的灵魂本来早已黯淡无光,现在却焕发出了新的光彩,使得他们的前程又 变得十分迷人了。没有这种光彩,人世间繁衍不断的场景仅仅是一条展览陈旧图画 的画廊而已。他们感觉自己象是崭新世界的崭新的生灵。 “我们年轻了!我们年轻了!”他们欢呼雀跃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