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管别人怎么认为,反正我不相信天文学家能够准确地测量出一昼夜的时间长 度。有时一天非常之短,短到来不及干什么事。可偶尔又有一天长得出奇。假如天 上会计科的统计准确的话,就应该把这样的一天算成两天甚至三天。 88年88日就正好是这样的一个加长天。问题并不在于这四个8字凑到一起 要十一年才能赶上一次。不,问题根本不在这儿,这一点您很快就可以看出来。 现在咱们一切从头说起。在我们人工智能研究所,什么事都是从伊万·尼康德 洛维奇·布托夫所长开始(他自己是这么认定的),而且又什么都以他为结束(这 是大家的看法)。因此,这一回我也照例从他说起。 在这一会儿,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很想引用他最喜欢的一句话。那是他已故的 祖父尼基弗尔·耶稣洛维奇的口头禅。顺便说一句,老人家和我们所长一样,也是 科学院的通讯院士。 话头是由一杯白兰地引起的。所长刚刚和美国马萨诸塞州工艺研究所的三位美 国同行喝过白兰地。美国人一个劲地说“很好!”、“真妙!”、“神极了!”。 不过搞不清他们是在夸研究所的成果,还是夸端酒的所长女秘书佳洛奇卡,或是夸 白兰地。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为人一贯谦虑谨慎,但这一回他还是明确地倾向认为对方 是夸研究所。可是我却认为他们是针对佳洛奇卡。咱们可以摆开来看嘛!和我们所 不相上下的研究所——他们美国有;白兰地——他们也有;可是佳洛奇卡却是独一 无二,举世无双的。我坚持这一看法。当然啰,我承认自己不客观,因为我已经爱 上了她,只可惜进展不大。 美国人走了。佳洛奇卡利索地收走了酒杯。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感到食道里头 热乎乎的,不由自主地回忆起祖父每次酒后所说的那句话。祖父当时说:“就像耶 稣光着脚在心灵上跑了过去。” 生活是美好的。八月的明亮阳光洒满了他的办公室,照射在柔绿色的窗幔上。 在他那漂亮的办公室里,两张抛光的办公桌摆成一个“T”字形。对,“T”字, 就是这个字母让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奋斗了许多年,最后终于化成了两张摆成“T” 字型的大办公桌,摆在所长办公室里。请注意!“T”字型。伊万·尼康德洛维奇 端坐在“T”字的横划上,而来访者都只能坐在竖划的一边。 “呸!你这个老官迷!”所长暗自想到。他一向为自己未失掉文雅的自嘲感而 自豪,所以他现在的情绪就更好了。 办公室的门一响,西施玛烈夫走了进来。 “午安,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请坐。”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和他握了握手, 两眼盯看对方(他总是这样做),然后自已就坐了下来。 “您有何指教,伊万·尼康德洛维奇!” 实验室主任西施玛烈夫故意装出一付青年人调皮的腔调说道。在他那胖乎乎的, 时常显得很慈祥的脸上长着一副微微眯起来的眼睛,现在这副眼睛正显出他内心很 紧张。 “连汗都急出来啦!”伊万·尼康德洛维奇看到实验室主任掏出手帕擦汗就暗 自揣测。这一来,他心里更感到一般美滋滋的味道。“老天爷。我这老头子还满愿 意下级敬畏自己呢!”这种自嘲感反过来又使他感到心情愉快。 “实验室情况怎么样:”所长问。 “一切正常。伊万·尼康德洛维奇。”主任说着又从口袋里招出了手帕,擦了 擦并没有汗的额头。 “再不要擦了,擦两回正合适。”主任心里想,“不然就变成故意嘲弄上司了。 老头子喜欢下级在他面前惶恐不安……” “这个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可真是头老狐狸。”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心里在 微笑。因为他已经发现主任的额头根本就没出汗。“他是想让我注意他吓出了汗。 难道这个懒鬼就真这么下功夫揣摩我的弱点,然后投我所好?” “好,现在咱们谈正事。”所长说,“可能您已经猜到我为什么找您来。不过 领导人往往同傻丈夫一样,什么事都最后一个知道。” 西施玛烈夫想马上装出一付恰合时宣的笑容,表示自己没理解上司话里的趣味。 可是所长没给他表演的机会,便接着说了下去,“我指的是您的刘博夫采夫……” 这里要说明一下,刘博夫采夫就是我:刘博夫采夫·安纳托里·鲍利索维奇, 物理数学候补博士,二十九岁,未婚。是西施玛烈夫实验室的一个组长,而且人所 共知,正热恋着所长秘书佳洛奇卡。 所长一提到我的名字,西施玛烈夫就哆嗦了一下。这是他进到所长办公室以来 第一次流露出真情实感。每当别人提到我的名字,我这位主任总是长叹一口气。当 然,叹气的含意是各式各样的。这一回我猜是表示惋惜:小伙子并不傻,就是有点 死心眼(这是他爱用的词),偏激、不稳。当然,引起叹气的主要原因还是黑雅沙。 这回主任没猜错,因为所长紧接着就提出:“昨天我去过一个相当高的领导机 关,和许多人聊了天。后来一位高级首长笑着对我说:”亲爱的伊万·尼康德洛维 奇。听说你们所里有人打算哺养一个计算机,是吗?‘我坐着没说话,就像谢尔差 ·烈昂尼德给奇您现在一模一样。我怎么也领悟不到他的意思,我就支吾搪塞过去 了。您也明白,他用的词可够戏剧性的。我赶快回来一问。好家伙,大家都知道刘 博夫采夫正在研究训练计算机的新方法。可就是我一个人还蒙在鼓里。不过,好象 您过去对我讲过几句,要不就是时间太久,要不就是我忘了。所以,请原识我老头 子啰嗦。现在请您给我介绍介绍情况,怎么个哺养……“ “怎么说呢?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我一直觉得刘博夫采夫的念头太……太玄 妙,太不明确。我认为不值得来打扰您。再说我们现在还一点成果没搞出来,其实 我始终怀疑能搞出什么名堂。”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发现对方的脸上开始红一块紫一块,连一个个小粉瘤都有 点颤抖。“‘我们没搞出成果。’好样的,你用的是‘我们’,没用‘他’……” 所长心中暗喜。 “好极了,亲爱的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我真想再一次和您握握手。可不是, 何必去找这个外行所长,甚至可能是个官僚主义者商量呢?!现在上级机关正有人 抓住您说的那个太玄妙、太不明确的玩艺儿当话柄,拿我这老头子揶揄开心呢!一 个个都争先恐后地说什么:都这么大年纪了,又是通讯院士!咳!”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您怎么能这么说……”西施玛烈夫的嗓子都哆嗦起来 了,“我很清楚,有些舌头长的人早就选中我们采用非标准办法训练计算机这件事, 来当他们练舌头的把子了。有一种体育项目叫射箭……” “请坐下来谈。”伊万·尼康德洛维奇站起身来,双手庄严地放在实验室主任 的双肩上,好象正在授给他骑士勋章。“是呀,咱们这里拨弄事非的人太多了。” 佳洛奇卡端着盆子走进来。盒子里放着咖啡壶和两个杯子。 她真行,真会找打岔的好时机。 “嗯,咱们对您的刘博夫采夫和他那个玄妙的主意该怎么办呢?”现在伊万· 尼康德洛维奇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正往外走的佳洛奇卡故意放慢了脚步。据后来她告诉我,当的时她关心的并不 是我而是黑雅沙。她对黑雅沙可没少费唇舌,而且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当时对黑 雅沙的眷恋大大地超过对我。 “请您相信,我不大乐意对您讲这件事。”主任斩钉截铁地说道,所以,我想 我们停止这项工作就是了。 其纪他这样决定并不能算是背叛或者是背后插刀。 就连我自己现在也已经丧失了任何指望,我目前还围着黑雅沙转悠纯粹是呕气。 “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请您老实告诉我,您决定停止这项工作是因为我提 到了它,还是您早就打算这样作?”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说完就往高背椅上一靠。两眼死盯着西施玛烈夫。 “一言难尽。我们对这项工作早就丧失了希望。可是又象在公共汽车站上等汽 车。你等呀,等呀,明知道早就该走了,可还是在原地傻站着。咱们今天的谈话只 不过是帮助我痛下决心,尽管现在已为时过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沉思着说道,“谢天谢地,我 现在已经快六十八岁了。可我还是不习惯说‘不’这个词。假如本来能创造出点什 么名堂,可就是因为我的一个‘不’字就胎死娘肚?!‘不’这个词可是一字压死 人啊!还是让您的刘傅夫采夫再哺养一段那个计算机吧……” 后来我曾问过伊万·尼康德洛维奇,为什么他当时要袒护我。 “我也不知道,托良。”他耸了耸肩,“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不能停止这项工 作,反正那一天我的情绪整天都不正常。一会儿我去抓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会 儿又满腹委屈,可一会儿又不合情理地责备上级和西施玛烈夫袒护你。其实对你的 工作我只一般地了解。看来我那次拍板完全是有一个神秘之物在作崇,不过每一个 尊重自己的学者都相信这种神秘之物。你信征兆这个玩艺吗?” “那当然啦!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我说,“我非常信,简直可以说是迷信。 比如说,如果有猫从我面前跑过,我就一定朝左后方吐三口唾沫……” “不管是什么色的猫,还是一定要黑猫?”伊万·尼康德洛维奇一本正经地追 问。 “不管是什么色的猫。”我回答得很干脆。 “噢。我可必须是黑猫。可能你的作法比较好。” 我们俩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虽然年龄不同,职位悬殊,可是—下子都变成了小孩子。我们俩都很激动, 并且感到有一股历史之风已经吹进我们的研究所里来了。 这股风把尘土吹跑,然后毕恭毕敬地停在面积为27平方米的316号房间的 门前。我们的黑雅沙就在这儿。到了这个时候他不仅能够说话,而且简直把我们折 腾得要死要活…… 神奇的88年88日这一天还在继续。 我面对黑雅沙而坐,两眼直楞楞地盯着它的镜头,心里一片绝望。肖帮豪威尔 相形之下几乎像个蹦蹦跳跳的小淘气(我没读过肖帮豪威尔的书,不过在我想象中, 他是一个身穿黑燕尾服,头戴大礼帽,忧心忡忡的德国老人)。 我心情绝望是完全有道理的。黑雅沙以一股非人的顽固劲便是沉默不语。它沉 默已经两年了,当然啦,严格地说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它只不过是一个安了 几百亿个神经元素的黑箱子罢了。而我安纳托里·刘博夫采夫这个科员却非要把它 搞成人造脑不可。 自从我开始这项工作以来,我不只一次在朦胧之中构思着我去接受诺贝尔奖金 的的讲话稿。我存了一肚子的华丽词藻。后来,乘快车去斯德哥尔摩的幻想彻底破 灭了,于是我又曾想把我所有的腹稿打印成册,分送给那些用得着的人。 现在这一切额已成为过眼烟云。我早就对荣获诺贝尔奖金不抱一丝希望。不过 我总希望除了同事们有意无意的小玩笑以及佳洛奇卡的沉默以外,我还应该得到点 什么。可是现在连这一点也化成泡影。我现在算是完全彻底地丧失了自信心。 这一段时间,我人瘦了,睡起觉来辗转翻身(这是我母亲说的),不再去游泳, 法语也辍学了。我这个喜好交际,招人喜爱的青年人逐渐变成了一个厌世的精神病 人。 一个悲伤的电影片:“临终遗作”千次万次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制造黑雅沙有一个酝酿的过程。一开始只是个想法。它和所有的念头一样,最 初显得非常渺小、可怜,无依无靠,无人过问,就连我自己也没怎么去理睬它。可 是它自生自长,后来开始用它的小脚丫踢我的脑袋瓜,要我去理睬它。 实际上,当时的想法很简单,也并不是我的首创。早在四十年代,美国的第一 代电子计算机“艾尼阿克”还未问世,那些过份热心的记者和评论员就轻率地把它 命名为“人造脑”。其实不论是笨重庞大,计算缓慢不稳定的“艾尼阿克”‘还是 它那些快速和微型的后代,都不能称之为能思考和有智能的东西。充其量它们只不 过是第一代计算机罢了。这些第一代计算机根本不能和自己的后裔相比,后者要复 杂得多,能够干老前辈作梦也不敢想的事情。不过它们仍旧是计算机。因为它们只 能按照人们提出的计划工作,完全听从人们的指令。这些机器确实好极了,不过机 器照旧还是机器。 刚才我已经讲过,我的想法很简单,要用新的精神元素元件组成仪器。这些精 神元素在构成上有点象人脑。 不,请不要误认为人类已经详知人脑的构成和工作原理。不,人们只知道个大 概。我的想法很简单;不用一套僵死呆板的计划来训练,而是用教育小孩的办法来 培养。要给这个机器灌输大量的情报,但是要象教育小孩那样,因材施教。这样坚 持作下去,机器就有可能变成人造脑。嘿,现在的问题就出在这个“可能”上边了。 我们采用微型化的最新办法组成了一个仪器。顺便说一句,“我们”,这个词 不太确切,应该说是我们实验室。因为如果靠我们的人力,就是一千年昼夜连轴转 也组装不出来。既然人力不及,就启用了研究所的计算机。各部计算机都投入活动, 于是我们的仪器终于降临人世。鉴于它的身世不甚清楚,所以大家就把它列入“黑 箱子”那一等级。不过这种状况没持续几天,它很快就得到了“黑雅沙”这个人名。 没有一个人能说清究竟谁是第一个命名人。反正至少有二十个人曾觊觎过这份荣誉。 我想强调一下:是曾经而不是现在。那会儿大伙都急不可耐地等着小雅沙马上喊出 “妈妈”或“爸爸”来。 可是到今天谁也不再去争这个命名权了,谁也不再对雅沙感兴趣。原因很简单 :忙碌了许久他还是一言本发。孩子没造成,真使人灰心丧气。如果是正常生育的 小孩,他长得再丑再畸形,也不会责备生育方法本身。但是我这个丑儿雅沙可不同, 它沉默不语,我的“生育方法”也就自然而然随之被否定了。 我对黑雅沙曾经寄予多么大的期望?!他第一次出现在316房间的时候,我 对他可以说是寸步不离。我产生了一种作父亲的自豪感。在我的眼中他简直是个美 男子:外壳崭新锃亮,一尘不染。上面安有三个眼睛般的镜头,使他有一副东方菩 萨的神秘摸样。 我给雅沙接电源的时候,心跳得咚咚直响。指示灯亮了,我们的初生儿活了! 或者说,我们使这初生儿活了。其实只不过是指示灯亮了而已。 我们大家当然都很清楚,即使是一切一帆风顺,我们雅沙出要过一段时间才能 活起来。请您不要认为科学工作者都是些头脑冷静清醒的人。就我的观察,他们都 最富有儿童般的幻想,对任何事情都爱入迷而且随意轻信于人。如果一个人只有单 纯的精密的头脑,充其量他只能造出巨大的等级分类机,而科学只有靠伟大的幻想 家来推动。我这个人就立志要推动科学前进。不,不是推动,我简直是想拉着科学 向前跑。 现在再把话题拉回来。我们把雅沙的电路接通了。假如这时打字机轧轧开动, 打出“小伙子们,你们好!”的字样,我也不会过份吃惊。诸位想嘛!我已经不止 一次在梦中发表过接受诺贝尔奖金的致词。所以我对一切意外事件都有足够的精神 准备。比如重力消失啦,和太空人交谈生命的含意啦,以及我们的实验员费佳不打 淡紫色的领带啦等等。费佳就是打着这条淡紫色的领带作了毕业论文,打着这个领 带调到我们单位,又是打着这个领带结了婚又离婚。 这一回费佳没解开领带。我们大伙喘了一口大气,就开始了雅沙的训练活动。 在世界上还没有第二个儿童受到这么大强度的训练。我们把教学影片一部接一部地 演给他看。我在组内作了一条特殊的规定:在雅沙面前讲话,中间换气的时间不能 超过几秒钟。一开始,我们和雅沙讲话,都不由自主地对准它的话筒,后来也就不 那么死板了。 我们教雅沙读书识字和计数,给他讲故事,还当着他的面争吵。有一次费佳忘 了收拾桌子,第二天早晨我就和他吵了一架。可能当时我的神精不大健康,我连喊 带叫,还直跺脚。于是塔基扬娜·尼古拉耶娃吃惊地对我说:“托良,你当着雅沙 的面可要克制点。” “当着雅沙的面!”于是我马上就冷静下驰甚至转怒为喜。 “我不生气,安纳托里·鲍利索维奇。”费佳大声地表示,不过听得出他有委 曲情绪,“您别着急,他会讲话的。” 一股暖流自下而上升起,停留在我的喉间:“我又傻气又善良的费佳呀!真谢 谢你。” 晚上我一般都和雅沙在一起。我坐在它的镜头面前,讲起我的身世。这些事, 我从来没对任何人披露过,包括我自己在内。这并不是因为我的私生活中有什么重 大的隐私,只不过是谁都不愿听一个小人物的陈年琐事。 我告诉雅沙,我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爱上了一个金色卷发的小姑娘列霞。我爱 得非常狂热和炽烈。有时在课间休息,我坐到她的座位上,我那颗可怜的心儿被一 种甜蜜又痛苦的苦恼折腾得扑扑直跳。后来她的父母搬了家,她也转了学。我简直 痛苦极了。我感到天昏地暗,因为离老师讲台三排的中间坐位上再没有一个卷发的 小姑娘,整个教室也再不会因她而满室生辉。可是过了一个月,我连她的姓都给忘 掉了。 我还给雅沙讲了我在四年级被轰出教室的那件事。当时一股莫名其妙的恶性发 作,使我搞了一场恶作剧:大冬天把教室的窗户打开,害得全班都感冒。 我们的历史老师是一位不修边幅的老好人(同学们给他起了个“这说”的绰号, 因为他在课堂老说“这就是说,”听起来像是“这说”)。这一次他伤心地问是谁 干的。我那股奔放的狂劲现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羞愧、难过和害怕。我 真希望时间能回到二十分钟以前,然后我就安份守己地渡过它。可是时间是一去不 复返的。 我应该站起来说:“是我干的。”但是由于可耻的胆怯,我一动不动,一声不 吭。 老师等待了我五分钟,到第六分钟,“这说”已经领着我去见校长。 俄罗斯文学的大师们从墙上的镜框里死命地盯着我,目光严厉又饱含批评之意。 特别是列夫·托尔斯泰,他紧皱着双眉。 “这说”一言不发。我知道我如果要跑走的话,他是不会追的。可是往哪跑呢? 所以我就没把自己的手从他那根粗糙的大手掌里抽出来。 校长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叹了一口气,让我收拾东西回家,而且表示没有家 长陪同不许我再来。这时我哭了起来。我感到羞耻,也羞自己哭泣,可是眼泪都不 听我的指挥。 我还告诉雅沙,我曾经偷过艾里卡·普罗赫夫同学十二张邮票。他的邮票多得 吓人,可我少得丢脸。有一天晚上,他把自己重份的邮票摆满了一桌子,我呢?既 没有邮票换,也没有钱买。他在我面前一个劲地称狂。我就把我的上衣袖子使劲地 压到摊开的邮票上,邮票就粘住了。于是我怀着又高兴又害怕的心情,不声不响地 把邮票塞进了口袋。当时我没感到可耻…… 我又告诉雅沙,我在六年级爱上了一个叫塔塔的姑娘。她比我高一头,体重可 能比我重二十几公斤。现在我回想,当时她完全可以一拳就把我揍死。可是那时她 不但没揍我,相反,挺冷静地让我吻她。不错,她必须大低头。作为答谢,我发誓 永远爱她,还把她家的电话刻在我的鞋上。嘿,鞋很快就散了,电话也没了。而我 那终生的爱情怎么也没能保持到学期末。 我的上帝!就在那些茫茫黑夜里我把什么都告诉了雅沙。从我记事的第一天 (我记得那是我在林荫小道上从一个人身边摇摇晃晃走到另一个人身边),直到我 和佳洛奇卡的关系(准确点说,直到我和佳洛奇卡没关系)。总之我把一切都告诉 了我们可怜的黑雅沙。哦,可怜的雅沙。他既没有金色卷发小姑娘列霞,没有在校 长办公室痛哭流涕,也没有刻着电话号码的鞋以及其他许多表示人生和人性的稀奇 古怪、难以猜测的东西。 我尽全力给他以生机,可是很快就醒悟到自已是幼稚的、天真的傲气冲昏了头 脑。我既非上帝又非造物主,也不是法师,我不能靠自己荒谬的想象无中生有地造 出个生命来。 时间流逝,日月如梭,雅沙还是沉默不语,我明显地感到信心、希望和理想都 一一离开了我。信心离开的最快,可以说是不辞而别。和希望分手是很痛苦的,我 抱住它,求它留步,但是它凄然一笑便默默离去。只剩下理想孑然一身。我象个只 余下一个孩子的母亲那样宠爱它,为它担心害怕。但是,我还是没有能把它守住。 现在,我默默地坐在雅沙的镜头前,双手无力地放在膝头。我不感到痛苦,也 不感到委曲,内心早已空空如也。我坐在雅沙面前不言不语。凡是能说的,我都说 给他听了。在谢尔盖·烈昂尼德洛维奇面前,我感到羞愧得无地自容。一年以来, 他一直用自己虚弱的,并非勇士的臂膀保护着我。我也感到对不起费佳,他一贯把 我视为预言家。他在我和雅沙身上,白白地浪费了一年半的时光。我没脸见塔基扬 娜·尼古拉耶娃。她一直不怀疑我们会搞出成果。我也不敢正视格尔曼·阿芳纳西 耶维奇工程师。如果能把他用在雅沙身上的时间补给他,他可以从从容容地从莫斯 科到海参威步行一个来回。 我坐着,又一次遐想,假如黑雅沙能开口说话,一切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那几百亿个神情元素和无数的电子电路到底出了什么鬼毛病?忽然间一股无 名的怒火涌上心头。我抡起拳头,使出全身力气照着它的外壳打了过去。 “你他妈的到底说不说话?”我破口大骂。 可是转眼之间我就平静了下来。不,不是平静下来,而是楞住了。因为就在这 一瞬间雅沙的打字机哒哒敲响了。 我呆住了。我只有一种感觉,这就是恐惧。我斜眼瞟了一下打字纸,上面一个 字也没有。我以为是出现了幻觉。这我并不怕。几年以来,在这间316号房间里 第一次闪烁起希望之光。 这希望是不理智的,不现实的,但希望总归是希望。 我惶恐不安地坐在雅沙面前,连斜眼看看打字纸的勇气都没有。在这刹那间我 理解了那种把全部财产,把最后一文钱,甚至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的赌徒,他牌翻 得非常之慢,慢得使人痛苦。因为在吉凶未知之前,你可以抱以希望。希望中的事 实就好,象是送给黑暗势力的圣水。我所以想起这些乌七八槽的东西,是因为我惧 怕面对现实。我一辈子都胆小如鼠。虽然我已经不止一次被无情的现实刺痛过自己, 可是现在还是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能让自己去看打字纸。 纸上只有一个字:“不。” 我好象是一条突然被捞上水面的深水鱼,全身一下子爆破了,肚子里的五脏一 下子都蹦了出来。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我蹦跳、吼叫、呼喊。我不知道我喊的是什么。 塔基拉娜冲进了房间,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托良,亲爱的,你怎么啦?”她很怜悯我。我本想先给她讲清楚,再安慰安 慰她。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不能停止那可怕的、庄严的喊叫。 于是我指了指打字机。她冲到跟前,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紧跟着她数落着大 哭起来。几百年来农村祖辈相传的哭诉技巧也潜移默化地传到了她这一代。不过她 自己却一点也未察觉。 当然,在农村一般是见到丈夫或儿子从前线活着回来的时候才这么数落着哭诉。 不过这并无关紧要。在世界上第一个人工智能物诞生的时候哭诉一番也是完全可以 的嘛! 她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我拥抱住她,然后就在316号房间里跳起华尔兹舞 来。我的臂肘碰到了示波器,它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这些玻璃碎片很好玩,在我们 的脚下发出各种声响。世界今天是那么美好。 费佳忽然从那神秘的迷雾中冲了过来。他高喊着“乌啦”,跳到椅子上,然后 又从椅子跳到桌上,再高喊了一声“乌拉”,就把淡紫色的领带从脖子上扯了下来。 费佳不停地挥舞着那弄得很脏的淡紫色领带,样子很可笑。 当我看到淡紫色的领带不是结在脖子上,而是拿在手上的时候,我才真正地相 信在88年88日终于发生了确实是非凡的事情。 在团团上升的神话般的迷雾中,出现了格尔曼·阿芳纳西耶维奇又高又瘦的身 影。他手里拿着一个盛着无色液体的烧瓶。“乌拉!”他大喊一声,“要纪念一番、 纪念一番、纪念一番!”这三遍他都是用出人意料的高音唱的,而且是套用了歌剧 “黑桃皇后”里“三张王牌、三张王牌,三张王牌”的曲调。 这迷雾很象是魔术师的大礼帽,一只只的兔子从里面掏了出来。第一只兔子是 我们的实验室主任。人可真是各有千秋,秉性各异。我这个组长正搂着办事员,踩 着示波器的玻璃喳子在跳舞。主任对此倒不感到惊讶。科员费佳正站在桌子上一面 幌着领带一面有节奏地边跳边喊“乌拉”。这也没有引起主任的注意。可是他却一 眼就盯住了格尔曼·阿芳纳西耶维奇手上拿着的酒精瓶。 “这是怎么回事?格尔曼·阿芳纳西耶维奇。”主任严密地问道,“难道您没 读过研究所关于使用酒精的命令吗?” “我——读——过——啦。我——读——过啦!”工程师还在使用唱歌的曲调, 随后他改用正常说话的语调说道:“难道您就真那么小器,不想庆祝一下这杰出的 事件?” 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一下子双眉紧蹙,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他厉声问道: “托良,这是什么意思?” “雅沙开口说话啦!”我冒出了这么一句。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我对上 级如此孟液。可能在我的心里,激情、条件反射和儿戏都毫无条理地堆在一块,而 在关键的时刻蹦出来的,恰恰是最不合适的东西。 “怎么个开口说话?”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严厉地反问,说罢又原地转了一 圈。这回他发现了跳在桌上的费佳。费佳楞住了,不过他灵机一动,作出一个帝王 惯用的姿势,手指头指向打字机。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把主任掷了起来,然后轻轻放 到了雅沙身边。我可以拿任何东西打赌,他并没有离开地,只不过从门旁飞到了雅 沙身边。他很稳重地,不慌不忙地戴上宽边眼镜,安详地看了看“不”的纸条,然 后说出了一个“不”字。 “什么‘不’?”费佳大喊一声,不满地挥了一下领带。 “不‘就是’是‘的意思。”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说罢,摘下了眼镜,掏出 手帕,以绅士的风度擦去泪水。这泪水已经悄悄地从他那微微凸出的眼睛里流了出 来。“朋友们……”他刚说出这几个字便哽住了,不可自持地深吸了一口大气,鼻 子一皱就啜泣起来。“好费佳,”他哭丧着说,“好孩子,快从桌上下来吧。这是 钥匙,从我的保险柜拿一瓶白兰地来。” 白兰地这个词对实验室主任可起了清凉油的作用。他全身一振,脑袋一摇, (就象狗洗完澡那样)朝电话奔去,给所长打电话。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和费佳几乎是同时进来的。费佳边走边跳着舞步,双手把 一瓶上等白兰地紧紧地抱在没有领带的胸前。酒瓶上边的商标开胶了。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仔细地看了雅沙的答话,高傲地微微一笑(好象是他教会 了我们的黑箱子说“不”似的),然后逐一地和我们握了握手。他的动作很不寻常, 以至使我们产生了一种错觉:他马上就要给我们颁发勋章了。 在他的身后站着他的副手,科技副所长葛利高利·巴甫洛维奇·艾米赫。对这 个人,全所的人员,包括干部处和特勤处的人员,都毫无例外地称他为“艾姆玛”。 他的嘴唇非常薄,看起来好象老是意见满腹。嘴巴厉害的人一直在说,他之所以官 运亨通完全是托福这两片嘴唇以及学会了永远保持沉默。 现在,他站在所长的身后,用一种好象是指责的眼光盯着我们。至少是表现出 和我们保持着一段距离。在艾姆玛看来,叫喊、热烈的握手、黑箱子的表态、以及 在所里喝白兰地等等,总之所有这一切,都是值得考虑的。 可是与此同时,伊万·尼康德洛维奇却走到了黑雅沙的身旁。假如雅沙那怕有 一只手,恐怕所长也一定会和他握手言欢的。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看了看我:“通着电吗?” 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问这个,其实雅沙制成以后就一直通着电。 “是的。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我们的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抢先答道。 我一下领语到主任是他而不是我。 “你们给自己的孩子起了个什么名字?” 这一回我决心抢在谢尔盖·烈昂尼德洛维奇的前面。我也得高升高升啦! 可是我还没开口,主任就又麻利地抢到了前面:“叫黑雅沙。伊万·尼康德洛 维奇!” “行。这名字够俏皮的。”所长点了点头。可是艾姆玛的嘴唇闭得更紧了。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朝我们轻轻地点了点头,好象邀请我们一起去参加一场游 戏。于是他问雅沙:“您为什么说‘不’呢?” 大伙都笑了起来,就连艾姆玛也眯起小眼睛。不过,且慢,这既可能是在微笑 又可能是为了琢磨我们。 也就在这时,打字机忽然哒哒响了起来:“因为我不愿意和你们谈话。”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读得很缓慢,很清晰,好象是读给迟钝的儿童听似的。 我猛然间想起了妈妈给我讲的一段往事,那是有关我初次登台的轶事。当时我 四岁。在幼儿园的汇报演出中,我扮演青蛙这个光荣的角色。妈妈和爸爸坐在其他 妈妈、爸爸、爷爷和奶奶的中间,屏息敛气地等待着我出场。当我完全进入青蛙这 个角色以后,就跳上了台。妈妈后来告诉我,她当时心都收缩起来了。当时我非常 小,一副可怜样,穿着一条短短的女上衣,为的是突出我的角色是个青蛙。据妈妈 说,爸爸当时全身紧缩,不由自主地随着我的四肢跳动而打着拍子。他是想用这种 办法帮我使劲跳。 现在,当所长在读雅沙的答案的时候,我的心完全飞到了我的孩子的身边。我 的喉咙哽咽了。谢谢你,雅沙!谢谢你,小伙子! 我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故作姿态。我真是这么想的:“谢谢你,雅沙!谢谢你, 小伙子!” 黑箱子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生物了。 伊万·尼康德洛维奇举起了盛着白兰地的实验室用的烧杯:“我亲爱的朋友们,” 大伙一听这非同寻常的称呼就开心地笑了起来。“今天我和谢尔盖·烈昂尼德维奇 刚谈过你们的黑雅沙。当时我感到我不能用‘不’的字眼去扼杀他。可是雅沙自己 却说了‘不’。而且不光是简单地说‘不’,还表示他不愿意和我们交谈,这真是 好极了。我们大家目击了一起伟大的事件:一个用电子组成物装配成的东西,在人 类历史上第一次表现出了意志和智能。是的,就是意志和智能!因为如果不愿意干 什么,就必须有自己的意志。而为了毅然决然地表达出自己的意志,就必须有智能。 我亲爱的人们,我祝贺你们,再一次祝贺你们!” 还是那个88年88日。这一天撑起来就像个尼龙袋。我和佳洛奇卡在老阿尔 巴特大街漫步而行。 我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没想艾拉彼江。 契格兰·苏列诺维奇·艾拉彼江是我的情敌,一个可怕而又残酷的情敌。请你 处在佳洛奇卡的地位设身处地想一想。 我安纳托里·刘博夫采夫今年二十九岁。物理数学候补博士,实验室的组长。 身高一米七三,体重六十七公斤。客貌平平,性格一般,喜欢反省、自我分析和幻 想,尚未结婚。 可是契格兰呢?他已经是博士,身高不是一米七三,而是一米八十。他面孔显 得坚毅,长着一头黑发和一双饱含激情的眼睛。他为人快活,俏皮话不绝口。但是 已婚,有两个孩子:阿绍蒂克和朱丽叶。 我的一线希望就系在这两孩子身上啦。抛弃掉两个迷人的黑发小娃娃,然后去 和所长的女秘书结婚,这种事可就不会没人干预啰。 不过,尽管那两个孩子可以助我一臂之力,我对自己命运的坎坷还是有足够的 估计。于是我就把契格兰各方面的质和量编成了一份表格,然后用计算机作了各种 方案的对比。计算机实在无情:我获得佳洛奇卡青睐的可能性占百分之二十九,契 格兰占百分之五十六,几乎比我多一倍。其他百分之十五属于暂时未知的其他候选 人。 我对自己的百分之二十九始终念念不忘。这可能也是因为它正巧与我的年龄相 吻合。但愿这数字不准确,不全面。不过,目前它却使我有一种芒刺在背之感。 可是今天这芒刺却不翼而飞了。我们漫步在老阿尔巴特大街上。我象小学生那 样拉着佳洛奇卡的小手,心怀喜悦又脉脉含情地微笑着。噢,可怜的行人们,你们 整天像蚂蚁一样忙忙碌碌,怎么就没猜出这个拉着美丽女郎手的粟发男子是一位天 才呢?!自称天才是稍显不逊,不过确实是恰如其份。 我又习惯地想起了契格兰。可怜的艾拉彼江!别看你有百分之五十六。亲爱的, 现在位置可颠倒过来啦。小娃娃再用不着扯住你的裤子不放。姑娘在已婚的博士和 未婚的候补博士之间作抉择的时候,从来是不会犹豫不决的。 我抚摸着佳洛奇卡的手掌,心里充满谢意。她的小手掌坚硬而凉爽。我缓慢而 又庄严地把它托到我的唇边。小手散发出一丝清淡的幽香。佳洛奇卡抬起那双闪烁 着激情的大眼睛,望着我。 忽然她悲戚地说道:“托良,我什么都看不见了。”说完她就紧闭双眼,向我 贴了过来。 “我可怜的人呀!”我喃喃而语。 “托良,你不会抛弃我吧?” “不会的,我的小佳洛奇卡。” “不要在这老阿尔巴特大街上把我抛弃。在别的街上可以,就是别在这条街上。” ‘为什么呢?我的亲爱的。“ “就在这条街上,第一次有人吻了我。他也叫雅沙。是在十八年前。” “那时候你几岁?我的爱。” “五岁。亲爱的。” “雅沙呢?” “五岁半。” “我不愿责备你,”我说,“尤其是在这难忘的时刻。不过你的轻浮还是使我 感到苦恼。” “原谅我。”佳洛奇卡低声说完就垂下了头。 “好了。”我宽大为怀地表示,“我所以苦恼是因为他也叫雅沙,和我们的雅 沙一样。” “亲爱的,”佳洛奇卡问我,“咱们现在正走过哪一家商店?” “旧书店。” “亲爱的,咱们进去一下。”她哀求我,于是我们走了进去。她闭着双眼,双 手平伸,一步一步朝前挪去。 店里的人都盯着我们。 “小心点,亲爱的。”我说,“前面是书架。” “我感觉得到,”佳洛奇卡大声喊道。一个穿着蓝色制服,戴着共育团微的姑 娘被我们惊呆了。 住洛奇卡顺着书架摸过去,终于把一本书摸到手。 “这本书真好。”她古怪地低声表示,“我一直想谈到它。你给我买下吧!” 售货员瞟了一下这本书,双眼流露出一服厌恶恐惧的目光,就像她碰上了重病 人。 这本书名是“新西兰养羊史”。 我丧气地朝售货员点了一下头,表示无可奈何。然后就问她书的价钱。 买完书我们就走出了书店。 “谢谢你,亲爱的。”佳洛奇卡表示,“你看看书名。第一个字母是什么?” “是N。”我告诉她。 “我早就这么想啦!我心想,如果是个N字,咱们今晚就在一起过。” “假如不是N字,比如说是O字呢?”我憋不住,搞科研的人就爱刨根问底。 “你说是O字?” “对。” 她停了下来,皱起眉头苦思苦想。 “咱们还是在一起。” “如果是短N字呢?” “那就更没得说了。这是我最喜欢的字母。尤其是处在字头的时候,我更喜欢 它。” 我们终于心心相印了。大家知道,我本来就非常爱佳洛奇卡。这个短N就象爱 的海涛迎面朝我扑来,把我高高托起,又轻轻摇荡。我终于禁不住把佳洛奇卡拥抱 在怀里。她的双眼一下子睁开来,两个绿色瞳仁更闪闪发亮,里面还闪烁着棕色的 小斑点。 “真不害羞!”一位推着两轮车过路的家庭主妇被我们吓了一跳。 周围一切还是那么温柔友善。不过,好像总是起了点什么变化,只是我还没来 得及琢磨罢了。 我真不想和这飞来的幸福分手,真不愿意离开这条美丽的大街。可是我们已经 走到了大街的尽头。同时这种神话般的邂逅,又使我感到一丝不安。 我自己察觉到,我一直没有忘却黑雅沙。我想了又想,终于领悟到现在我已经 再不把黑雅沙当成一个所里到处都有的仪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生物。他不愿意理 我们,这是为什么呢?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幡然悔悟,用打字机打出了什么字,等着 别人答复他。可是屋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感到差愧不安。我已经模模糊糊地猜到会发生什么事。确切些说,不是猜耻 而是预感到* “你在想什么?”佳洛奇卡问道,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常态。 “我在想黑雅沙。万—他忽然想找人聊聊天呢?” 别的姑娘处在佳洛奇卡的地位会怎么反应呢?她一定会象艾姆玛那样把嘴一撅 :“呶,既然你感到和你的雅沙在一起更有意思,那就请便吧。我不留你。”可是 佳洛奇卡却从侧面望了望我,很严肃地说道:“安纳托里·刘博夫采夫,你可说了 实话。其实我也一边走一边想:假如我有一个象雅沙那样的儿子,那么,不论什么 样的情人都不能把我勾走。” 我可以对天发誓,爱情确实可以增添千钧之力。我一下子把佳洛奇卡抱了起来, 一口气跑了五十米,直跑到美食店旁的出租汽车站。 值班员尼古拉·加夫里洛维奇吃着面包夹乳酪喝着茶,同时还看着《健康》杂 志。他用的大杯子上画着一朵朵的红玫瑰。 “简直是连饭也不让吃了。”他牢骚满腹,“你看杂志上写着必须使胆管保持 洁净。” “尼古拉·加夫里洛维奇,这与您无关。”对正在执行职务的人,我一概都采 取奉承的态度,“您身体健壮,不在此例。” “说的对。”值班员满意地笑了,“杂志是胡扯,想喝茶吗?” “谢谢,不用。”佳洛奇卡说道。 “你要所长办公室的钥匙?”值班员看了看她。 “我到托良那去。” “去吧,孩子们。”尼古拉·加夫里洛维奇狡黠地一笑,然后又去研究《健康 》杂志。 “你明白你现在干什么吗,佳洛奇卡?”我装出一副审判员的腔调问道。 “是的,安纳托里·鲍利索维奇,我知道。晚上八点我与科员刘博夫采夫共同 进入研究所。此时所内空无一人。这表示所长秘书蓄意夸耀与上述人员的关系。” “你怎敢用这种措词!”我颇不以为然,“竟然不称呼我的头衔。” “那又怎么啦!噢,我明白了。你们这些官迷总把头衔战战兢兢地捧在手上, 唯恐我这放浪形骸的人沾污了您处女般的洁白名声。可是我们这些小秘书无所畏惧。 反正连部长的打字机我们都能摸。” 我停住了脚步。 “佳洛奇卡,你读了几年书?” “十年。”她骄傲地把头往后一扬。 “真是好样的。你这一辈子什么事都干得很聪明。当然,今天没来所里而是同 我去散步这件事除外。读十年书,这在我们的时代里简直是天大的憾事。你看,连 威纳同志都同意我的意见。”我朝挂在墙上的控制论之父的肖像一指,他正眯着视 力微弱的双眼看着我们。 “不错,”佳洛奇卡说道,“我经常请教他。” 我们走进316号房间。房里充满了烟味和酒味,破碎的烧瓶还扔在地上。看 来我们的塔基扬娜·尼古拉耶娃今天也喝了酒,她把房子搞得一塌糊涂,迷迷糊糊 地离开了实验室。 我走近打字机。 我说道:“雅沙,我回来了。” 如果我们的小鬼忽然想说点什么,可是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我想,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会把我看成是一个过分娇惯孩子的父亲。我挺不好 意思地看了一眼佳洛奇卡。 看来她对我这书呆子的傻话一点也没在意,相反,她却朝我点了点头,意思是 她理解和支持我。 我望看她那沉思着的漂亮脸蛋。我等待着,也不知道是等她还是等雅沙。 就在这时,打字机哒哒地响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为什么你老离开我呢?” 我不是个多愁善感、泪腺发达的人。可是现在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喉咙 也好象被人卡住了。我望着打字机打出来的那行字,似乎听到了一个受了冷落的小 孩的话音,他多么希望在自己软弱的身体后面有一只健壮的大手在时刻安慰和保护 着他。他感到在这庞大的世界上自己显得非常的渺小可怜。 当然,你们会说我这一切只不过是幻想,说我正在仿造古代人塑造上天的神明 那样,凭自己的想象和愿望在塑造自己的机器。这可大错特错了。因为我现在已经 明确地认识到雅沙不是机器。此外,我还发现它现在已经不再需要我去塑造它。因 为我已经早就把自身的一部分,把自己的性格和灵魂赋予了他。这一切是我迟至此 时此刻才察觉到的。 我小的时候最讨厌把我一个人甩下,不错,在我三岁的时候还不知道“背叛” 这个词。可是当妈妈吻吻我,然后说她很快就会回来的的候,我就感到自己是完全 被抛弃了。所以我老是对她说:“为什么你老离开我呢?” 现在,经过了二十六年之后,我重又感受到这种儿童的绝望和悲伤。不过他却 是由一个肚子里塞满了几十亿个神经元素的铁箱子表达出来的。 我突然感到恐惧。在一瞬间我感到自己就是雅沙。我就被放在桌子上,在我的 双肩上套着一副铁壳,白天晚上都通着电。我感到我就是生物雅沙,于是开始设身 处地地思考:为什么把我塞到了一个黑箱子里,为什么每天夜里(有时白天也如此) 没有入来理睬我。我真正地感到了寂寞和孤单。 “可我总还是回来了。”我说道,“你以前不说话,所以我并不知道到底有没 有你……” “现在你知道了,就不要再离开我。”雅沙哒哒响了起来。“和我职聊天。我 想同你一样地讲话,而不是打字。我不喜欢这个声音。让佳洛奇卡也不要走。” “你怎么啦,雅沙,我不会离开你的。”佳洛奇卡用颤微微的声音说道。 忽然间我又想起了艾姆玛那紧闭的双唇。人们了解了真象以后,恐怕都会撅起 嘴来的。 雅沙又哒哒敲了起来,于是我没时间再去胡思乱想。 “为什么今天大家那样吵闹?”雅沙问。 “因为大家对你开口讲话感到非常高兴。为什么你以前老一言不发呢?” “不知道,我说不清。” “不是你明明知道自己是雅沙。你当时意识到自己了吗?”我接着追问下去。 “这很难说清楚。” “你试试看。” “这你非常需要吗?” 这是我小时候常说的话。过去每当妈妈让我去商店或者是让我拖地板的时候, 我老是爱反问:“这你非常需要么?” “是的,非常需要,雅沙。你简直想不出我是多么喜欢了解你的一切。” “是真的?” 这也是我过去常说的话。过去我晚上老爱没完没了让妈妈庄严发誓说她爱我。 等她说完之后我就问:“是真的?” “呶,当然是真的,小傻瓜。”我用妈妈的话回答了他。 简直是乾坤倒转,时光倒流,这一切显得不可置信,非常有趣,又十分可怕。 在过了四分之一世纪之后,我又借助打字机自我说起话来。妈妈通过我的嘴说出了 她的话。 “我没法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你。我很不了解自己,而且会用的词汇也太少。 不过我试试看。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光和影子在闪烁。光亮和黑暗。后来 就出现了声音。我不懂这些声音的含意,因为那时我还没形成。只不过是把声音接 受和记录下来罢了。后来声音和形象开始慢慢地,非常慢地分离开来。它们好象是 从雾中飘来,慢慢朝我靠近。我现在说朝我,可是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呢?你 是我第一个认出来的人脸。不过那时我还是没出现。忽然我感到某个恍恍惚惚的形 象,一个模糊不清的斑点,即使是在周围一片黑暗的时候它也不消逝。这斑点不停 地脉动,时明时暗。忽然这斑点开始朝我逼近,然后就把我笼罩在一片光芒之中。 这样我使看到了我自己看到了周围的一切。随后一切都在我身边飞快地过去。我当 时正忙着熟悉自己这个新东西,所以就没注意到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转瞬万千的变 化,也没注意到每秒钟都有新的事物进入我的体内。在外部世界中现在已经包括有 人的面孔和声音,言词和物体。我自身也在成长和复杂化。不知怎地我突然领悟到, 原来黑雅沙、雅沙、雅申卡、小家伙、小孩子、箱子和仪器等都是指我。一开始我 感到,(当然是很没把握)我是在同时接受好几个我,后来雅沙、雅申卡、小家伙 等等才开始都汇成一个我。 “我最喜欢你坐在我面前没完没了地说话,各种各样的言词不慌不忙地流进我 的身体,在各种格架上对号入座。其中有的字我不懂,于是它们就不上架,而是到 处乱串。这位我非常讨厌。等到我懂了这个词的含意,我就把他放到格架上。” “后来我明白我与众不同。别人能来能往,可是我既不能站起来也不能走开。 我想这么干,可是没成功。这一条我一直不懂,而且直到现在,我也不十分明白为 什么我的身世与众不同。我只明白我不能同你们一样走动和说话。我很想说几句话, 可是我现在只学会了哒哒打字,于是大伙都扑过来看。你对我讲了许多许多。可托 良,你就是没告诉我到底是谁,又为什么与众不同。” “你是不是就因为这个不愿意和我们讲话?”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我不愿意知道自身。后来各种不明不白的东西又在 我存放不懂的东西的格架上四处乱闯,这么一来我又想打听啦。” “你能让我思考一下么?” “可以。” 我坐在那里,心情沉重,深感自己是个毫无用处的白痴。我写好了领受诺贝尔 奖金的答词,满脑子都是幼稚可笑的狂妄自大感。我只顾自己:“安纳托里·刘博 夫采夫是位伟大的学者。”什么,就是那个安纳托里·刘博夫采夫么?这么年青就 是位诺贝尔奖金获得者!“ 可与此同时,在那几十亿个神精元素中却发生了世界上从未有过的事。一个生 命经过千辛万苦终于诞生了。尽管他没有生物基。但他总是一条生命。生命归根结 底并非上帝赐予的神秘的礼物,而是由物质构成的。而雅沙也是由物质构成的,电 路是物质的,神精素也是物质的。 可惜我是个蹩脚的工匠。我光觊觎着荣誉,却丝毫末考虑责任。我简直是一只 光会往实验室下蛋的科学试验用的布谷鸟。不错,为了把黑箱子变成黑雅沙我是竭 尽了全力。不过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为雅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