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轮圆月正在西沉,逐渐融入黎明的曙色中。我们知道该是返回动物园的时候 了,否则便会遇见当地居民。饲养员们把最后割下来的草装进袋子搭在大象们身上, 然后让大象抬起前腿,几个人各自爬上大象那宽阔、满是皱褶的大脖子,重又排好 队,还是跟来时一样——连在后面的象仍然用鼻子卷着前面的象尾,一个跟着一个, 缓慢地踏上归途。 回到动物园,我们先把那个装尸体的袋子放进了冰柜里冷藏,等处理完手头的 杂活,再应付警方的问话。一切安排好了之后,大家都走开了。我用水管给大象们 清洗,让他们睡觉。其他饲养员打开了动物们白天呆的围栏,有非洲羚羊,阿拉伯 大羚羊,达尔羊,长颈羊,长颈鹿,印度犀牛——总之,都是珍稀动物,都是我们 费尽心思让他们继续活下来的动物,但这是一个没有人配合,也缺乏欣赏能力的世 界。 基思的孪生妹妹卡伦·巴克斯特早就在象舍那儿等我了,跟以往一样,她问: “阿贾克斯好吗?” “好多了,”我告诉她,“他杀死了一个偷猎的,这让他很兴奋。” “阿贾克斯杀了人?”卡伦尖声说。 “昨晚我们出去割草时,有个疯子用口径0。25英寸的枪偷袭大囊,我们把 那人的尸体放进冰柜里,等有空再通知警方。基思没跟你说起这事?” 卡伦摇摇头,说:“我还没见到他呢。要是有人不知情。万一走进冷藏室,还 不得吓个半死才怪呢!” “我们把那人装在一个草料袋里!”我想换个话题,接着问道,“凯蒂怎么样?” 卡伦耸耸肩说:“还活着,我只能这么说。昨晚,我给她逮了一些大老鼠,有 8只她一下子吞了进去,都没来得及嚼,结果老鼠又爬了出来,凯蒂只好再吃一遍, 就这样。8只老鼠还不够她塞牙缝儿,她需要吃地地道道的肉!罗宾。” 凯蒂(凯瑟琳女王的简称)是我们动物园私下喂养的一只西伯利亚虎,她也许 是全世界同类中的最后一只了。随着“温室效应”的蔓延,他们最后的栖息地也保 不住了,野生状态下的这种虎就要绝种了。当席卷全世界的粮食危机波及到动物园 饲料供应的时候,世界动物园联合会一致同意采用“动物鉴别分类法”(即根据紧 迫性和救活的可能性决定哪些动物予以保留)来饲养那些在野生环境下仍能生存的 动物,如豹、美洲虎、豹猫和孟加拉虎……但动物园接到命令要消灭西伯利亚虎, 原因是他们没有天然栖息地。另外,非洲狮在非洲比人活得还自在,所以我们动物 园也不再喂养非洲狮,以便省出肉来喂猫,因为这些猫是留着将来作饲料用的。凯 蒂是卡伦人工喂养的,当初,凯蒂还是一只毛耸耸的小老虎,乱蹦乱跳,被她妈妈 遗弃了。卡伦不愿看到她的老虎被人弄死,于是就收养了她。卡伦说,肯定还有野 生的西伯利亚虎,她在梦里见过。很可能别的动物园也把西伯利亚虎藏了起来。一 旦有一天人类解决了内陆海吞没良田的问题,我们就会有足够的粮食,到那个时候, 也许会有一只非常英俊的雄虎非常乐意见到卡伦收养的那只美丽的雌虎,如果那时 的确没有一只纯种的西伯利亚雄虎,那也可以让凯蒂同孟加拉虎交配,她的后代再 逆代交配,直到重新培育出纯种的西伯利亚虎。这一切都会实现的,只要有足够的 粮食吃…… 还会再有充足的粮食吗? 同大多数的饲养员一样,我为这只饿兽感到难过。我想卡伦应该结束凯蒂的痛 苦。可这是卡伦自己的事;只要她不动用园里的饲料来喂她的老虎就可以。 “卡伦,”我说:“要是凯蒂能活到一切有转机的那一天,我愿献出找的左臂, 只是左臂不是右臂来喂你的老虎。” “好啊!我很高兴阿贾克斯比以前好多了。嘿!我真的很高兴!”卡伦同我挥 手告别,手上的钻戒闪闪发亮。 如果未婚夫死了,年轻的姑娘得戴多久他送的戒指呢?“知心大妈”曾写信问 过专栏作家埃塔·基德,我忘记后者怎么回答的了。但就卡伦来说,答案是什么都 已无关紧要。不论卡伦的未婚夫是死是活,也不论她是否有过未婚夫,卡伦总是要 戴这枚戒指的,她要向别人表明她曾经被爱过,而且是被一个男人爱过。 麻烦就出在卡伦和基思的长相极其相似。不知道的以为他们是同卵孪生圮弟。 大乔曾煞有介事地说:“基斯和卡伦的惟一区别就是基思留胡子,卡伦刮胡子。” 卡伦的确有稀疏胡子,而且她总忘记拔掉。但是,这对孪生兄妹最大的区别是 基思的胡子看起来很适合他,很好看,但胡子长在卡伦的脸上就……哎!每当大乔 看见我和卡伦在一起进餐的时候,就把我拽到一旁,小声告诉我:“千万别和卡伦 ·巴克斯特在一起,尤其像你这么漂亮的女生,会叫别人胡思乱想的!” 不,绝非如此!我收回我上面说的话。这对孪生兄妹的主要的不同就是卡伦很 明确自己的生活目标而基思却漫无目的。(卡伦曾告诉我基思在遇见我之前对动物 没有丝毫的兴趣;就在那次短暂交谈的两天后,基思就到动物园上班了。)卡伦是 动物学野生动物管理专业毕业的学士,而基思则四海为家,或是打打零工,在饥荒 爆发前他曾是大批寻找自我派“青年”中的一分子。可怕的饥荒使得这些纯真青年 的追求显得既肤浅,又毫无意义。 虽然卡伦酷似男人,但她却不搞同性恋,这未免有些遗憾:即便没有男人爱她, 也该有女人爱她。这么说是因为大家都觉得不会有男人爱上她,有一天,她给我们 看她左手上那枚耀眼的钻戒,告诉我们说她同国民警卫队的一个军官订了婚。大家 让地把那人带来,介绍给我们认识,问她何时能行,她说很快。不知何故,那个人 一直未露面,终于有一天,她告诉我们说她未婚夫在“1998抢粮暴乱”中殉职 了,从此以后,卡伦又大又宽的手上仍戴着那枚钻戒。大乔跟我们说是卡伦以分期 付款的形式为自己买的戒指。我们向来分不清大乔的话是真是假,但这次,大家都 信以为真,甚至连我都相信了! 清理完象舍,又查看一下甘尼的伤。这次我终于看到有一枚微型子弹半露在她 的皮中,我稍一碰,她就疼得抽搐一下。取子弹前,我为她注射一针麻醉剂,然后 又注射一针抗生素,大象的皮很厚,但同我们人类的皮肤一样敏感,而且更易受感 染。 我干完活,离开象舍,来到行政大楼后面的草坪上,在那儿我能睡上几小时, 没人会干扰我。要是在办公室里打盹,准有人会叫醒我去处理一些推不掉的事情。 我惟一不能逃开的就是每隔一两天,我就要美美地睡上几个小时。 中午时分,我被惊醒,好像出麻烦了。聚在动物园前门的那伙人的叫嚷声比平 时高了一倍。自从饥荒爆发以来,动物园门口每天都聚集一些人抗议保留动物园里 的动物,他们说人都吃不饱,干吗还要养动物!我听到尖叫声——天啊!是大象们 的尖叫声,我飞快地朝大门跑去。 门口有很多人,把内门挤住了,无法打开。没办法,我决定从门上面爬过去。 我爬上了门,终于看清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人群里赫然露出苏西那庞大的灰色身躯, 基思就骑在上面。中午的阳光很刺眼,照在那些人穿着的白衣服上,使人眼花缭乱。 基思骑在上面,显然乱了方寸。苏西对他的命令所做出的反应就是绕着圈地往后退, 一声高似一声地吼叫着。大象身躯庞大,无法回头看清后面的东西,所以一旦它们 觉得身后看不见的地方有危险的时候就显得异常紧张。 我感到苏西不只是紧张,她快要发狂了。一头发狂的大象或是狂奔不止,或是 攻击面前的一切,不论是哪一种情形,都将有人被踩在大象的脚下,那会非常可怕! 我一边喊:“对不起,让一让!”一边往里面挤,我用肘部使劲儿地朝里挤, 我想第二天我的两个胳膊肘肯定会又青又肿。 我终于靠近了苏西,冲着上面的基思说:“基思·巴克斯特,你赶紧从大象上 下来!” “嘿,大姐!”基恩操着英国腔对我说:“没法从大象身上下来,但能从——” 人群的叫嚷声越来越高,基思随口说能从“鸭子身上下来!” 我转身的时候跪倒在地,但没人威胁到我。 “很抱歉,”基思说,“我真不该在这种场合开玩笑。你说什么?” 这时苏西用它的大鼻子在我身上闻来闻去,好像不相信这会是我,我一边轻拍 着苏西让她放下心来,一边瞪着基思以嘲弄的口气说:“笨蛋!” “谁?你是说我?”基思问。 “你能从一只鹅身上下来!你是愿意给我象钩,还是愿意在这儿呆上一整天?” “专横跋扈!”他一边叫着,一边伏下身来递给我象钩。 我站到苏西的左眼旁边,这样它的眼睛就能看见我,我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 “苏西,继续往前走,慢着,好的,苏西,继续往前走,苏西,好样的,好苏西,” 我不时地用象钩轻拍着苏西,让她安静下来,我只能这么做,因为我无法赶走挡在 我们前面的人群。我怒视着这伙人,他们多数退在一旁,其余的人们在苏西就快踩 着他们的时候也退开了。 费了好大的劲儿,我们终于走出了人群,这大约足足用了半个多小时的工夫。 但我们终于通过了外层大门。我让苏西做了一套鞋马戏团表演时的把戏抬前腿,倒 立,这几招把夹在内外门之间的那伙人给吓出来了。(我必须得说,基思在大象身 上坐得稳稳当当。)人群被吓跑后,基思从大象上爬下来,关了外门,直到这时, 我们才得以打开内门,领苏西回象舍好好歇一歇。也只有到这时,我才松了口气。 “好吧,基思·巴克斯特。”我说,“你现在可以跟我解释你骑着我的象在门 外做什么了吧?” “你的象?” “是的,这些象都是我的,因为是由我来负责,你为我工作,但这并不意味着 未经允许你就可以骑他们,你懂吗” “是,懂了!我一直都很清楚,”基思毫无歉意地说,“实际上,我们设法找 过你,但没找到,而我们时间紧迫,要知道埃立克被非洲树蛇咬了一口,我们得先 把他送到医院。 埃立克是爬行动物的管理员,非洲树蛇是条美丽的毒蛇,“难道他们那儿没有 解毒药吗?” “有的,在去县总医院的路上一直在用。但你清楚,大姐,抗毒剂必须通过静 脉注射才起作用。我们叫了救护车,但那伙人堵着门口,车进不来,我们也出不去。 我们又是报警,又是给消防队打电话。想让他们派架直升飞机来。但那帮混蛋根本 不在乎我们的求救,说得等二三个小时才可能有架直升飞机……” “所以你就自告奋勇,用苏西把埃立克送上了救护车?” “罗宾,我们的确找过你,但没找到,而埃立克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我们把他 送到救护车上,看着他离开这里,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等我们再想进来就遇上 了麻烦。” 一个穿警服的人拦住我们,他举起手,问:“你就是大象管理员的头儿——罗 伯塔·戴小姐吗?” 我回答说是的。 “戴小姐,你们把那具尸体怎样赴理了?” “什么尸体?” “你的大象今早杀死的那个人。就是你们藏到冷藏室的那具?你们把它怎么处 理了?” “噢,对了,那具尸体!”为了拖延时间,我对苏西说:“抬脚”,然后我掂 起它结着厚厚老茧的肉掌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结果发现苏西踩到了一些碎玻璃 碴上,这些碎玻璃碴如果扎进要害部位,苏西走路时就得一瘸一拐。我用随身带的 大折刀把碎玻璃挖出来,心里盘算着该说些什么。或许装成很无辜的样子也不错, 想到这儿,我猛抬起头,装作很吃惊的样子说:“你是说在冷藏室有具尸体?”说 话间,我的一缕金发挡在我的蓝眼睛前。 “事实上并没有尸体,但我们接到报告说……” “真的,没有什么尸体!”我诚恳地说。 是大乔去放的尸体,况且,要是尸体果真不见了,干吗还要承认呢。可我后来 说的话并不高明,“就算冷藏室里有尸体也肯定不是我的!” “冷藏室的尸体好像失踪了,戴小姐,所以烦请您帮我们找到它……我们认为 他可能是警方一直追踪的抢劫犯。”他笨拙地解释,眼睛不停地打量着我那被头发 遮住的眼睛,“这就是我们请您帮忙的原因……” “你们谁能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边说边想下一步该怎么说。 基思帮了我一把,他说:“罗宾,到处都传说大象杀死了人,并说你把尸体放 进冷藏柜里。我本想告诉你的,但又一想你可能早知道这事了。对不起,警官,你 知道谣言都这样,如果别人以为是你做的事,那他肯定不会亲口对你说的。”基思 微笑着试图打破僵局,好样的,基思! “要是您想让我们的大象不杀人,您就该对门口的那群人做点什么,”我对警 官说,“今天上午,我们不得不用大象护送一个被蛇咬伤的人上救护车。这伙人挡 在门口,不让救护车进来。警官,我们的大象是动物园养的,不是马戏团的动物演 员!他们不习惯周围有这么多陌生人。您能想像得出万一象受了惊,踩着人会怎样? 那时你看到的可不仅仅是一具尸体,说不定会有成百上千的人被象踢倒,非死即伤, 那时才最糟糕呢!” “是啊,的确如此,但你要考虑一下这伙人的心情。我是说,这里所有的动物 都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而有人却在挨饿。”他说这话的时候,根本就不像个执法 的警察,而是门口那群闹事者中的一员。 “我们这儿的动物吃的大都是我们从山上割来的青草,嫩枝芽,野菜,”我反 驳道,“要是有人饿得慌,那尽管吃草吧。我们已把食肉动物的数目减到最小了— —几乎没有几只食肉动物。我们用老鼠,田鼠、郊狼喂他们,这些被园里动物吃掉 的有害动物都是我们布下陷阱捕捉或射杀的。”我还没告诉他“有害动物”都是没 人要的宠物,像被遗弃的猫、狗之类等。这些快饿死的动物随时都会走进我们所设 的陷阱里。“要是有人饿,干吗不去抓老鼠吃,或是鸽子吃?”万幸的是人们并没 这么做,否则我们园里的动物真就没什么可吃的了,更甭说这些饲养员了,也用不 着在这里找人声讨:“苏西!别这样!” 趁我同警官说话的工夫,苏西在一旁大口地吃着洋槐上的化朵。它的大鼻子一 卷,便把正在盛开的黄色花朵塞进嘴里,我与园内其他几位饲养员商议不能让动物 吃园内的植物,这些植物留作以后没东西可吃的时候再用。苏西的事,但愿没人看 见。 “是吗?噢,我不太清楚这些,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罢了!”警察说着,朝 四周看了看,想换个话题,他也觉得自己说的话不妥。 “您的确很尽责,”我装着很兴奋地样子,“我知道您不能越权做事,但您回 去写报告的时候,最好提到这里潜伏着威胁生命的因素。我们的大象均未经过训练, 要是我们必须得用大象驮草料,送病人,门口的那群人早晚会有人丧命!现在,如 果您允许的话,我要把苏西带回象舍,不然,它就得站着睡了,那样我还得把它运 回去!”我开玩笑地说。然后用象钩钩着苏西的耳角回象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