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天,我去给五婶拜年。几步路就到了,正好,我的堂哥宝玉也在家。 我去的时候,宝玉正在和五婶吵架。宝玉一直在湖南打工,前年,认识了一个 当地的姑娘。宝玉早就在牌楼娶妻生子了,谁知道竟好上了那个湖南的姑娘,一来 二去的,就再也舍不掉了,还偷偷地养了一个娃。宝玉这回回来是想离婚的,但五 婶坚决不让。 这像什么话?除非我死了,老兵啊!五婶见到我,像是见到救星一样。 五婶的话是地道的巢山话,城里的妻自然听不大懂,就对我投来疑惑的眼光。 我自然只有笑笑,因为我知道,妻无法理解,五婶何以会这么决然。其实决然的绝 不仅仅是五婶,在整个巢山,几乎没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勇气和胆量。舌头底下压 死人呢。这话,是母亲的口头禅。我几乎从小听到大。花莲那天恰好也回了娘家, 这个比我只大一岁的乡下妇女,有着比我大十岁的脸庞。从母亲的嘴里我才知道, 花莲在我上大学那年,就嫁给了一个渔民的儿子,那个矮个子的小男人不仅好赌, 而且还生就一副蛇蝎心肠。花莲嫁过去四年就怀了四胎,第一胎是女儿,第二胎是 女儿,第三胎还是女儿。生到第二胎的时候,小男人就对月子里的花莲动了手,花 莲为此睡了两个月,一直不能下床。一直到第四胎,花莲才从小男人的脸上见到了 曙光,五婶才从小男人的脸上看到了太阳。不怪人家呢,五婶说,要怪也只能怪花 莲啊,人家张腿就是一个带把的,张腿就是一个带把的,就这个小逼,肚子这么难 讲话! 唏嘘的五婶抹起了眼泪。妻呆呆地站在她的旁边,像傻了一样。 站在五婶家的檐下,能清晰地看见我曾多次说过的巢山。现在的巢山像屋前的 良田,成片成片地抛荒;现在的巢山起伏着无边的松涛,人高的芭茅草在风中摇摆, 云彩的阴影,飞快地掠过它们的身旁。也只有从这里,我才可以感受到静谧间溜走 的时光,但它们,却显得那么地虚幻,那么地无法捉摸与无法想象。 穿过五婶的灶台,就可以去到我曾多次撒欢过的田埂上。油菜低垂,河湾喑哑。 硕大的风声,刮过我的脸庞。我只看到了几畦萎顿的荸荠,更多的儿时的良田,一 片空旷。勤劳而质朴的乡亲似乎都失踪了,老黄牛似的品质,好像也不见了。怀想 是没有意义的。而事实上,勤劳也像是一种圈套,它使得一段时间以来的父老兄弟, 再也没有闲心和精力,考虑别的事情。更主要的原因可能还在于,除了在地里勤劳 地刨食,农民们实在想不到更多的法子,养活一大家子人。就在前一阵子,江淮大 地遭遇了一次长达两个月的秋旱,下乡采访的同事回来说:农村的当家塘几乎都见 底了,再不下,人畜用水都够呛(我们的新闻会这样说:农民们已经学会了合理地 利用水资源)。另一拨记者带回来的消息则是,地里的油菜和雪里蕻都卖不上价, 许多农民明年都不准备再种油菜了,种小麦(我们的新闻会这样说:农民们已经认 识到农业结构调整的重要性,并积极投身于结构调整)。但如果小麦再卖不上价呢? 农民兄弟们剩下的路,似乎就只有去死了。最离谱的是雪里蕻。雪里蕻从下种到收 获,一般要一百多天才行,但现在,上市的雪里蕻才卖一毛五分钱一斤,就算不算 他们为此花去的气力,单算肥料和腌制这两项,怎么卖都是亏本。可不卖就只能烂 在窖里,更亏,只好卖给联合压价的商贩。许多商贩还是靠贩卖雪里蕻起的家,有 的,还是本乡本土的乡亲。这些已经远离了乡土的商贩们,刚刚依靠农民们完成了 自己的原始积累,可他们一旦华丽转身,就把土地给予过他们的恩情忘得精光。农 民兄弟们还说,这日子还得过啊,实在不行,就去城里给人看大门,也没别的本事 了,就怕连看门都没人要啊! 农民兄弟们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我的二哥初中毕业之后,一直漂泊在常州、 南京和无锡等地,前两年二哥想来合肥打工,让我帮忙和有关单位联系联系。在二 哥看来,我是个记者,熟悉的人多,又好歹是个作家,找一个合适的单位,应该不 难。然而事情远不是二哥想的那么简单,在这个下岗工人满街走的省会城市,没有 一家单位能给一个记者或作家什么面子。对于一没有专业技术二没有文凭的农民工 来说,最合适他们的工作,只能是风餐露宿的建筑工地。然而,我无法对我的二哥 解释这些,也无法把这些冰冷的现实,说给那些盲目进城的农民兄弟。 看着记者们拍摄回来的新闻,我一阵阵心酸,一阵阵心痛。想想自己做了那么 多的新闻,也写了数以万计的文字,却从来没有准确而真实地再现过农民兄弟们。 新闻画面上的农民还是田园牧歌里的农民,纸上的农村还是乌托邦里的农村。中国 的现实农村复杂而多元,虽然不排除有田园牧歌的可能,但“炊烟”消散,满目疮 痍,更多的农民一直都在挣扎,他们所过的并不是生活,而仅仅是最起码的生存— ——他们作为一个自然人的最基本的平等权利,一直就被无情的体制残忍地剥夺了。 农民兄弟们在一天天地生,其实也是在一天天地死。每每看到那些粉饰太平的文字, 每每身不由己地指令记者们去拍摄反映农村巨大变化的成就性新闻,我就生出大把 的厌恶和愤恨。比照于广大的农民兄弟,我们所谓的疼痛与悲苦、风花与雪月、郁 闷与虚无,显得是多么的无耻与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