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是最不受母亲待见的一个孩子。这大概是因为我虽然外表温顺,但其实又倔 又拧又叛逆。很小的时候便初露端倪。,譬如有一个下雪天,和姐姐们一起到外面 玩,把新棉袄全都弄湿了,母亲说该打,就让我们三人伸出手,由父亲用尺子打, 大姐二姐还没挨上就哇哇哭了,求饶。我却被尺子打到手肿还坚持着:“就出去玩! 就出去玩!”含泪咬牙不哭出声—————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可惜这句老话在我 很大了才知道,那时我早已改不过来了,于是这辈子也就只有吃亏。 小时候我只上过几天幼儿园,阿姨说,走,我们看小鸭子去!我们就排着队走 过院里(现在的北方交大,那时叫北京铁道学院)那条石子马路,那条路可以路过 我的家,我远远就看见了母亲在门口晾衣裳。门口有两根晾衣竿,形状有些像单杠, 中间系四根铁丝,这两排房的衣裳就都晾在这儿。对我们来说晾衣竿还有一重功效, 就是当作单杠悠来悠去,比谁悠得高,比谁做的花样多。 那一天,我毫不犹豫地向母亲跑去。尽管阿姨说,不上幼儿园的都算野孩子, 我却是宁肯做野孩子也不上幼儿园了。这大概是我的第一次叛逆行为吧,当时我三 岁。 五岁之后,我的生活似乎一下子堕入了阿鼻地狱。这当然是因为弟弟的出生。 弟弟是当时父母两系唯一的男孩,在父系,伯父没有孩子,叔叔还没结婚,当然弟 弟是徐家第一个男孩;而在母系的说法就更多了,姥姥原来有个唯一的儿子,就是 我们的舅舅,死于战乱,姥姥家虽然是大家族,但是她亲生的孩子只剩了母亲一个。 姥姥与母亲的重男轻女世所罕见。有了弟弟,我就被她们抛弃了,并且抛弃得如此 彻底。这对于一个敏感的女孩来说,真的就是地狱,何况,在弟弟出生之前,我是 被宠爱得太过分了一点,按照母亲的话来说,就是“要星星不敢给月亮”。 十一二岁的时候我曾经在大学生练习射击的时候跑到打靶场,希望有一颗流弹 飞来结束我的生命。我幻想着母亲会为我的死流泪,于是我终于得到了自己生时无 法得到的爱。每每想到此时,自己就被自己幻想的场景感动得热泪盈眶。 也屡屡想向母亲证明自己:学习好,门门功课都是五分,得各种各样的奖,少 先队大队长,优秀少先队员……这一切在母亲看来,统统是零。有一次学校朗读比 赛,我朗诵的是《金色的马鞭》,得了第一名,回来把奖状给母亲看,母亲不屑一 顾,只叫我快去清扫炉灰—————那时,家家都在烧煤球炉子。 伯父有一回去苏联回来,带回了三件布拉吉,一件白底子青果领,有极鲜艳的 绿叶红花,是樱桃那么大小的花,在那时的我看来,真是漂亮极了。这件最大,给 了大姐。一件是乳白色的亚麻布,领子和袖口都镶了蓝白格的大荷叶边,很洋气的, 给了二姐。我的那件是白色泡泡纱的,在胸口镶了一圈鲜红的缎带,插进镂空的花 朵里,丝线挖嵌。照妈的眼光来看,这件是最好的,可是没过几天,吃晚饭的时候, 弟弟就偏偏打翻了酱油碟,我的新衣裳就染了一块斑,我哭啊哭啊,知道新衣裳是 不能再复原的了,可我想要母亲说一句话,说一句公允或者同情的话。这句话没有 等来,等来的是一顿老拳,孩子的心就那么容易被伤害。我其实一直都在做一件事 :证明给母亲看。但最终我失败了。终于明白了我要的是不可能得到的,连上帝都 不可能公平。 我的童年,就像那件泡泡纱的裙子,在红白相间的美丽上面,染了一块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