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与妻子嗜好大不相同,她逛商场上瘾有癖,我却喜欢往那小胡同与桥洞里钻, 因为只有那些地方你才能见到这个城市世俗的另一面,那里你可能见到修车补鞋爆 米花的穷人。临近黄昏,我拽着妻子下楼四处转悠。一处立交桥下的涵洞口,有一 男一女在修单车补鞋,男人补完了车胎赶紧帮女人钉鞋,这使我又一次想起茑萝, 那种原始意义上的藤与蔓,梢远,一棵芒果树下,有一个女孩在卖生玉米,女孩约 十四五岁,面目娇好,衣衫不算褴褛但略显邋遢,身体明显地尚未发育完全,可能 是那一蛇皮袋子的生玉米棒子太重,她满头满脸的汗珠子直淌,反倒显出几分妩媚。 她熟练地掰着,一层又一层地剥去玉米衣,捋掉玉米须,露出一个个鲜嫩乳白的玉 米棒子,一元一个。妻子问那女孩你还读书吗?她很快回答说不读了。妻子再问怎 么就不读书了呢,她却再没吭声。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怜爱,妻子一下子买下8 个 玉米棒子,掏出一张10元币,说别找了孩子。离开时我还呆呆地望着那女孩,妻子 边走边说,这也是人家娘养的孩子,人与人命不同啊。我知道她又联想起了我们那 位读过17年书,绰号叫“宝宝”的女儿。不知怎的,我脑子里总想着那女孩剥玉米 衣的样子,那种娴熟像个农妇……也许那女孩是这座城市附近郊区哪家农民的孩子, 或者同她的爸妈一样是这座城市里的移民,反正不是哪个富户官家的闺女,要不, 她现在就应该在哪个学校读书。 走近桥洞,我居然突然遇到了老桂。这真是山不转水转,人生何处不相逢。他 穿着比那天更老旧,身上更脏。他正在找钉鞋的师傅修补他的那双已是漏洞百出的 解放鞋。才来深圳几天,他比以前更黑更老了,我连忙跟他打招呼,问他可好,他 这才告诉我,他这次来深圳是因为儿子在某工地受了点伤,既是去看他也是想去替 他。我问他儿子伤好没有,他说儿子的伤已好得差不多就要出院了,幸好只是从二 楼的脚手架上掉下来,伤势不是很严重,现在他替他在工地上看守搅拌机。与水泥 砂石打交道。我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我这才明白他来时为什么带着鸡。太阳渐 渐向城市远处边缘滑落,我望着他手里提着的那双泥迹斑驳结满厚痂又打上几个黑 补丁的解放鞋,走向这座城市深处…… 我想一座新兴的城市,它的背后站着多少个这样的老桂?我还想,我女儿、准 女婿再忙,最终还是领着我们到了海边,玩了欢乐谷。而且,准女婿的表现令他的 岳母大人相当满意,很快就要去掉那个“准”字。老桂他有这样的机会吗?我想也 许他到过海边,可能还是推着载满水泥砂石的斗车。我忽然想翻写宋人张俞的诗: 昨日入城市,天天汗满襟;遍身褴褛者,不是观光人。 走过桥洞,蓦然回首,我突然发现整个立交桥藤蔓缠绕,一派葱茏。这种植物 我在深圳市区其他许多地方见过,尤其是在桥洞,只是不曾经意。这也是一种茑萝, 它们的出现与存在已然大大超出了“茑萝”原始意义本身。这是一种叫爬山虎或巴 壁虎的藤蔓植物,它们一旦成活便肆无忌惮地疯长,那样子像凶猛异常的出山猛虎, 但它们从不弱肉强食,而是相互依赖缠着绕着,相依相存。我很惊讶,它们的根须, 竟然拼命地钻过岩缝朝大地纵深挺进,它们的藤蔓与触角竟然攫住锋利的岩体、毛 糙的桥身、陡峭的墙壁拼命地向上爬。把山野郊外的单本藤蔓植物引进都市,这是 深圳绿化的特色。我知道这种藤蔓生命力极强。深宅大院。丛林山野,甚至于悬崖 绝壁都可生长,当这家伙成为都市移民,它们不是索取者,不会像一块见到水的海 绵把这座城市吸干,而是以自己旺盛耀眼的生命绿色让这座城市更加美丽更加精神。 在深圳这座很难融入的城市里,我的女儿、准女婿,卖玉米棒子的女孩,桥洞 进修车补鞋的男女,老桂父子,还有丛飞、老曹,坚持倒悬晨练的小伙子乃至那些 误入城郭的麻雀们,他们,她们,它们,都像一根根艰难生存、执着向上的城市茑 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