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林非先生简朴、局促的住房两边是层层叠叠堆满书籍的柜子,柜子中央安放着 一个乳白色的木制相框,里面镶嵌着有点儿发黄的三寸黑白照片,好像很久都未曾 挪动,孤独安稳地立着。不知林非先生家事的人,定会被那高高耸立的各种书籍所 吸引,跑上前去驻足观望,以饱眼福,往往忽略了照片上的老人和她怀中搂抱的婴 儿。这是一位满头银发、目光深邃、面目清瘦、双腿合拢的老人。单凭直观感觉很 容易让人产生误会,还以为眼前坐着的老人是具有浓郁的古典文化气质的大家闺秀, 可仔细端详她那如茄子般略微翘起的小脚以及从双眼中透射出的忧怨的目光,我们 就会发现她是一位被毒恶的封建主义思想吞噬了青春年华和聪明才智的妇人。这妇 人便是林非先生敬爱的母亲! 时光飞逝,斗转星移,林非先生敬爱的母亲早已长眠九泉,当年她怀中搂抱的 孙儿也已长成英俊潇洒的青年,现在美国安家立业。步入古稀之年的林非先生面对 逝去的母亲,再也无法依偎在她老人家的怀中诉说辛酸的往事、困顿的人生和三代 亲人之间的相生相爱了。只有从大洋彼岸传来的每一句问安,每一句祝福,像团团 燃烧的火焰,照亮和温暖着林非夫妇盛满思念的心田。 地球的一端是亡故的人留下的情感空缺,地球的另一端是隔着千山万水的谜, 这超越时空,跨过国度的怀念与猜想,绵延不断地揪扯着林非先生真挚和善感的赤 诚之心。多少串感念的泪珠,多少个月夜的失眠,终于孕育诞生了他的两篇散文佳 作:《母亲的爱》和《离别》。 林非先生有过幸福的童年,有幸福童年的人,大多都有甜蜜的回忆,这从他的 散文《童年琐忆》中可以清晰地感到作者内心的欢快,升腾的诗意。但他有很不幸 的少年时代,精神上的打击使他变得分外敏感。他的父亲在外娶妾,开销太大,家 庭渐渐坠入衰败的景况。“记得一个寒冷的冬夜里,我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听到母 亲在低声地啜泣,这像游丝一般飘荡的哀音,在我耳朵竟犹如响起惊天动地的霹雳。” 当他看到一些富有的朋友或邻人,向自己射来轻蔑和鄙夷的目光时,他就对于阴冷 的人生,过早地产生了哀伤的慨叹。所以“鲁迅在《自序》中所说的这几句话,‘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已经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引起了深深的共鸣。” 就在这样四面楚歌的危难时刻,林非先生的母亲勇敢地站了起来,揩干自己眼 角的泪水,颤抖的双手从衣袋里摸出几枚生有点点锈斑的铜币,打发儿子前去十里 洋场的上海求学。林非先生舍不得离开他的母亲,真想永远都陪伴在她的身旁。可 他也“深深理解母亲心中的痛苦,也深深理解她为了爱护我,随时都可以牺牲自己 的一切。她宁愿让自己在冷酷的人生道路上埋葬这一颗孤独的心,却要拯救我的青 春和生命。”正是这位伟大的母亲用她最无私最博大的爱,培养了一颗充满智慧和 思想的灵魂。出于对母亲凄惨命运的深沉同情,林非先生几十年来都坚持用平等的 现代观念关注妇女的个性发展,尊重她们的人生选择。 林非先生在散文《风雨亭下》,写过巾帼英雄秋瑾,赞颂过她视死如归的凛然 正气;在散文《老寿星》中,写过文学大师冰心,讴歌了她纯洁和神圣的童心;在 散文《绝对不是描写爱情的随笔》中,还写过类似母亲遭遇的普通妇女。 谁曾预想到,当年母亲含泪护送儿子离家求学的一幕,事隔几十年的光景,如 今又降临到林非先生的身上。“一个高昂和挺拔的背影,一个被抚摸着长得这么硕 大的背影,终于消失在匆匆奔走的人群中间,消失在候机大厅的尽头。真可惜自己 的眼睛无法跟着他拐弯,更无法看见地球的那一边。”这位半个世纪以来反复吟诵 朱自清的《背影》,被父子真情所感动的散文家,含着滚滚热泪抒写着儿子的背影。 朱自清的《背影》浓缩了一部苦难变故的家史,其中确有人生的困惑和迷茫。 而林非先生笔下他儿子的背影,则带走了一家几代人的梦想。此时,他想起了当年 母亲送自己求学时难舍难分的情景,“觉得一颗沉甸甸的心正在往下坠落,”却又 极力控制着涌动的情绪,“绝不敢开口说话,怕这轻轻的振颤,泪水会掉下来。” 是啊,为了一个高昂和挺拔的背影,一个被抚摸着长得这么硕大的背影,林非 夫妇在“文革”时代,在身陷困境,挨整受批的岁月,拿出微薄的收入,雇了保姆 把孩子寄养在偏僻的村庄。他们被遣送到河南某干校劳动改造,那里的生存环境实 在太恶劣了,林非先生住在阴暗潮湿的土屋中不幸得了腰椎疾病,一旦遇到刮风下 雨的天气,病情便会加重,有时连大小便都难以自理。每次回京探亲,夫妇俩都颇 费周折,须辗转奔波几日,才能与他们日夜思念的儿子作短暂的团聚。由于长期未 能相见的缘故,这活泼可爱的小孩竟然认不出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了,直冲着林非夫 妇喊叫:“叔叔!阿姨!” 是啊!为了一个高昂和挺拔的背影,一个被抚摸着长得这么硕大的背影,林非 先生的母亲为她心疼的孙儿倾注了一生中最后的心血和爱,这个背影同时也带走了 多少美好的欢乐时光、笑声和亲切的谈话,留下的是长长的无法填充的寂寞。为此 肖凤老师披星戴月,从并不如烟的往事中搜捡着许许多多生活的细节,精心地编写 成了一本质朴感人的《幸福家教》。 坐在餐厅灯火通明的包间里,围着一张大圆桌,大家一边津津有味地品尝着林 非先生亲自挑选的美味佳肴,一边谈论着生活中的琐事,哪有什么重重顾虑,哪有 丝毫紧张的心理,大家自由和动情地交流着各自不同的思想。林非夫妇不停地敦促 我们多吃吃饱。肖凤老师怕我们掏钱买单,便背着我们悄悄地出门付款。离开家, 离开自己的爸爸和妈妈,很久没能这么美美地大吃一顿了。林非夫妇的热情好客, 让我们这群在京求学,生活清贫的学子们重又体会到了亲情的温暖。 走出餐厅,抬头仰望,已是星斗满天,夜色笼罩中的北京城,一派繁荣昌盛的 景象。在盏盏路灯的光芒中,微风习习,吹拂着林非先生额前的丝丝白发,我握着 林非先生的手,实在不想向他说“后会有期”之类的告别语,他看着我们稚嫩的脸 庞,爽朗地笑出了声。 在林非先生慈祥和温情的笑容中,我深切地体会到一个善良和正直的作家宽阔 而博大的胸怀,更明显地感知到一个内心纯真得如同孩子般的老人对沧桑往事的悔 悟和顿明,这像夕阳映照下的大海,不知把多少大浪淘沙的汹涌气象收藏在人生壮 丽的、静谧的梦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