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们这个村子,地处中原腹地。它是平坦的,富庶的,黄色的,土质的。杨树 是它栽植最多的树。它们在酷热的阳光下,默默而姿态平凡地站着,站得稳稳的。 一片一片青绿的叶子闪着光泽。 杨树是刚健的,硬朗的,男性的。至少在表面是如此。幼小的树皮青青的白杨, 尽管才锄头粗细,可已经长得骨骼结实,含笑不语了。它们顶着自己那朵小小的树 冠,散发着微微的苦涩气息,长在田边上,河滩地上,乡村公路两旁,人家院子里。 它们掌状的树叶在风中相击,哗啦啦,哗啦啦。这些声音,仿佛是风中绽放开的花, 这些花是青色的,细碎的,少年的。 高大健硕的大杨树,总是让我惊奇。它们庞大,沉重,不可摇撼。树越高,树 冠就越浓密,仿佛一个自在的森林。一个疏密有致的思考的世界。蝉顺着树干的走 向,紧紧地抱伏着,一声又一声,在夏天里吟着长短句。久了,我总觉得这些蝉声 就是杨树的声音,青碧色,悠长,明亮。树叶子偶尔击掌相和,仿佛是一个成年人 从胸腔里发出的朗笑。 那只斑鸠,就站在我家屋后最高的毛白杨上,并且是站在最高的树枝上,看着 隔壁宋庄起起伏伏的树阴,咕咕——咕咕——,若有所思地叫着,一声与另一声隔 得很远。它总是等着第一声凉丝丝的阴影完全覆盖了你的心后,才发出第二声。我 偷偷爬上楼,拿出我在乡村小货摊买的简易望远镜,窥视它。它是安静的,孤独的。 绿色的浪尖上立着一只沉重的鸟,面朝着北方的宋庄。我看它多久,它就立在绝高 的树枝上多久。我甚至看到它支棱起翅膀,拉下鸟粪,连这动作也是凝重的。 树阴里传来明丽婉转的鸣叫。滴溜溜的,仿佛荷叶上的珠子。树太高了,浓阴 遮住了一切。蝉的声浪一波一波,仿佛背景。然而我还是找到了它。它果然有着娇 黄的胸脯,就立在一根横枝上,偏着头找虫子。从小到大,触目所及的鸟儿都是非 黑即灰,这一抹娇黄让我感动得想哭。原来这块辛劳古旧的土地上,也有着黄鹂这 轻盈明快的鸟儿。我看着它撒娇地掸翅膀,看着它极快得剥啄,看着它仰着头嘀呖 嘀呖地叫,然后,看着它拍拍翅膀,飞进另一株浓阴里去了。 今年,这块地方雨水丰沛。草多,树绿,草里的野物也多。有天傍晚,我看到 一只灰色的黄鼠狼飞扑进坟地不见了。另一天,在我家门口,我还看见了一只野兔。 有时候,因为心里想着东西,我就一个人在村里走。走的都是偏僻的小路。这 些小路将我引向坟地,田野和菜园。我一路走着,茫然却又好奇地看着一蓬蓬野草, 新长起来的小杨树,刺人的狗狗秧。头顶是永远的杨树。斑鸠在村子里的各个角落 孤独地鸣叫,应和。它们的声音使夏天变得有些凝重和复杂。还有麻雀,吃杯茶, 老鸹,灰喜鹊,燕子,啄木鸟,野鸡。它们安详地栖居在村庄的上空,在浓阴里说 话。我经常是听不到它们的,因为不留意。可是一旦听到,我便充满了惊奇和赞叹。 这么舒展自由、甜蜜地要滴下来的声音,我真的想摘下来带回去给你听。 这个村庄有那么多生命啊。一棵小桐树上居然卧了四五只蝉,它们金属一样的 声音震着我的耳朵。一只鸟飞进了杨树的浓阴里,一只蝉惊恐万状地惨叫一声,其 它的蝉们立刻嗡的一声窜向四面八方。树上在生生死死,树下的老牛仍旧在安静地 空嚼。草丛里经常会有大的响动。可以看到的是蜥蜴,蛤蟆,看不到的是蛇,或者 其它警惕的动物。蚂蚱没有这么大阵仗。草根下的虫子们更不会。可是一入夜,它 们的鸣声就统治了黑暗。 随便走到哪里,举目四望,都能看到杨树黑绿的剪影。它们高高低低,枝叶交 融,一棵与另一棵呼应。整个村庄,都在它们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