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气冷了。阳光照下来,仿佛是一面闪亮的薄绸,人走在光线里,也觉得自己 是流光溢彩的,虽然这光彩有点寒凉。由于季节转换所引起的怀念——对北方的有 些骚动不安的、因为无法企及而微微痛楚的怀念也渐渐平复下来。散发着浓郁蒜香 的面汤,刚从灶灰里扒出来的黑黑的红薯,因为寒冷而红硬的手指关节,野外冻酥 了的黄土,绝早的清晨在寒风里瑟缩着赶集去的干瘦的老头……这一切,都在极遥 远的回忆里淡下来。在北方过的17年生活,所积累下的回忆,就变成了这么短短一 瞬间。 冬至这天,我去了东莞的一个小村庄——芦村。村子南边有一条江,北边也有 一条江。这两支大水在村头汇集,就是浑黄丰沛的东江。芦村就在这三江的怀抱里。 村北的江堤上,生长着巨大的榕树。这些古老的树,仄着身子,庄严而沉重地 垂着须根,生长在南方湿润的红土地上。榕树下是高低丛生的杂草,即使是冬天, 草丛也仍旧是潮湿的,杂沓的,猛不丁窜出一条蛇来,也是极有可能的事。草丛里, 榕树旁边,随意地长着竹子,芭蕉,龙眼,荔枝,柚子,番石榴,杨桃。竹子一竿 竿拔地而起,茁壮而优美。芭蕉还串生着青绿的果实,可是冬天来了,它们没有饱 满起来的机会了……堤面上有奇怪的泥洞,深深的,阔大的,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 通道。 水汽在这土地上氤氲着,随便什么角落,都有可能长出点什么来。田边的浅水 坑里,来回追逐着细若游丝的小鱼。枯了的禾茬里,抽出第二代小苗,它们注定是 结不了实的,可是生命力既然还在,即使微弱,也还是发生了。有的草花开着,照 亮了一方草丛;树花却都谢了,只剩下一树青冷的叶子。 江堤的内侧,有一口深泥塘,只剩一点水,四周掩映着杂乱的树。泥塘里有大 大小小许多木船。 “这里埋着一条龙船,端午节的时候又把它挖出来。” “那它不会烂在泥里吗?” “不会的,村里人会给龙船涂很多层漆。埋之前有一个隆重的仪式,当然,挖 出来的时候,也有另外一个仪式。” 我果然看到了那艘狭长轻巧的船,满身都是泥,就在这水塘里沉睡着。别的木 船已经腐朽和死去,只有它筋骨还壮,等着在宽阔的江面上飞将起来。 江面上突然传来高亢明亮的汽笛声,转脸过去,只看见一艘大船,眉目清晰如 大特写,贴着鼻子就过去了。 在漫长的湿润和温暖之后,寒流来临。半夜,我甚至听到了大风从屋顶上呼啸 而过的声音,呜呜的。这一带没有树林,只有楼房裸露在夜空里,不远处就是海, 北风能走到这里,能有这样的余威,可见真是冷了。 今年就要过去了。昨天和今天最冷。 南方的冷是从脚出发,侵蚀,慢慢上升到全身。我将之称为阴冷。这种冷好比 慢性中毒,等到毒发那一刻,人已经是全身酥软,无药可救了。而北方的冷刚硬刺 骨,让人一下子提高了警惕,有些时候还会因为这极高的警惕而至于激情满怀。 我穿上大衣,围上围巾,套上靴子,撑着雨伞,在晚上九点多钟出去买点东西, 一边把全身的肌肉紧紧地收缩起来,一边想起那个村子——那么小的村子,甚至寒 风都会把它冻得更小一些。也想起了村边的那些河流,即使在这样的寒夜,这亚热 带的河流也仍旧丰盈充沛,满含着激情,汩汩滔滔。这些河流,给了村庄鱼虾、水 汽、对远方的希望,还有因为希望而带来的恒久的忧伤。 这就是我小时候梦想中的南方。我在树下和河边走着,感到宁静,熟悉,喜悦, 和怅惘。跟在北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