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往前走,是八廓街,再往前走,还是八廓街,只不过多了一家叫古修哪的书坊。 关于“古修哪”这个好听的名字,普遍有两种解释:一种是藏语“请到里面坐”的 意思;一种跟藏族一位影响力很大的高僧——米拉日巴有关,意为“古代的修行者 你在哪里?” 每逛一回古修哪,我面前就会呈现出一个个千姿百态的西藏来,各路写手正在 用他们自己的眼睛叙述着他们各自巧遇的西藏,而且国内外走马观花的游客对于西 藏的表达早已超出本土著书立说的学者之兴趣。西藏何时成了一个硕大无比的谜? 大家都睁着一双硕大无比的眼睛,往前走,再往前走,他们究竟想看到什么?这样 跟着西藏走的书,每年书市上至少都有几十上百种,还不包括藏区母语写作推出的 众多文本。显然,他们瞄准一个地方的眼光并不一致,为此他们当中难免抖出一些 违背西藏情感的段落来,其目的无非是想寻找陌生,或吸引更多的眼球。这就导致 了某些用文字割断西藏的女子被封杀的结局,最终惨遭离开西藏。 在这之前,还有一位胆大的先生从中央某资料库提取大量的有关西藏原始材料, 写出的《西藏平叛纪事》纵然获取了一点风生水起的效果,但等待他的是黑漆漆的 禁闭室,然后迫令降职并离开西藏。你敢对西藏冒险,西藏就对你冒火,然后烧光 你似锦的前程。可想,西藏发起怒来,众神的眼睛也只能微闭,甚至无视你的存在。 我想西藏之于背时的写作者,多半都是历史种下的尴尬祸根,谁动了西藏的历史, 谁就将体尝到历史的惩罚。从这一点来看,西藏的历史是不与写作者的笔墨完全融 合在一起的。历史就是历史,像一瓶固体的造型,不能任随你的欲望去陌生地认同, 何不将它冷眼付之灰烬呢。 傍晚。我常常坐在鱼骨头一样的光线下,沉溺于某种安详又遥远的时空里想象 西藏。往前走,再往前走,说不出一句话,也写不出一个字,心思独幽、彷徨。 其实,很早就有聪明者提出三只眼睛看西藏。这说明西藏与话语权的关系始终 持有一定谨慎的态度。同时这也意味着她与人们无限距离的产生,从而诱发了越来 越多让人寻根的话题。因为她在中国版图上所处的地理位置十分高远和敏感。当你 不断地走向这个地方,走到你想要到的位置,看到的风景里不仅有藏袍,同时还有 西装,里面又不时地穿插着一些穿军服的人,这就很容易将她与你所在都市的味道 区分开来。这里的人们在林卡里种花养草,品茶打麻将,毫无现代人的紧张和焦虑, 称得上草原牧歌式的生活。但那些桑烟拂面的寺院,那些石头堆积的庭院,那些蓬 头垢面的朝圣者,是建立在历史之上组成世界之城的重要部件,她完全属于西藏, 属于世界的最高处,她拒绝任何城市的翻版,甚至拒绝属性。她不同于北京、上海、 广州等内陆城市的潮流与喧嚣。她没有平行,没有纵横,没有交叉,没有弯折,没 有立交桥、没有火车、没有地铁,没有电子眼,没有斑玛线,没有街警,没有嘈杂, 没有拥挤,没有霓虹,没有美丽出奇的印刷美女和性病广告,没有公共汽车站牌, 没有时尚刺眼的橱窗,更没有让人忧虑的意外险情。大街犹如旷野,伸出翅膀撒野 的大鹰比比皆是,穿街过巷的羊与路人,自成一家。在这样的世界里,你不可能只 是一个匆匆的过客,走在那些阳光乍泄的地方,重叠你影子的不是鹰族与同类,而 是没有斑点的阳光,你很容易成为阳光下独立而透明的风景,蓝天怀着敬畏之情默 读着你的心情,来去自由的云朵让你几乎闻不到自己体内流浪的气息,因为你走在 这样的地方,灵魂一下子就有了归宿感。 数年前,我眼中的西藏习惯了在边塞的一缕狼烟里——若隐若现——若即若离 ——若有所思——若无其事。 数年后,西藏彻底粉碎了一个以诗歌挑灯问路的少年之记忆——楼里楼外—— 电梯上下——立交环绕——火车在跑。 以见证拉萨这座城市为例,内地有的新鲜玩意儿,这里几乎也都有了。恰好相 反,现在拉萨有的,深圳却不一定有。由此可以看出,西藏正处在霸气之中的超越 姿态。一条青轨,激动人心,带进带出,让汪洋中的死水复活。许多不可抗拒的变 化已经隐秘而神速地发生了。新时代滋生的贵族们在这里选择另一种栖居方式,推 陈出新的现代化高楼一天天取缔着往日窗前经幡飘舞的土木民居,里面住着的不仅 有权贵代表,还有一种被市场定位为“小姐”的人,她们在阳光下将一门古老又年 轻的职业暴露无遗,各种娱乐消费设施悄然从内陆城市引进到这里,好一派繁华景 象,好一声陌生的尖叫。 这算不算一种飞升?但我的眼睛早已冷却,就像我看待越来越冷的中国诗坛。 谁在呐喊拯救,谁已经濒临绝境。 如果你还保持有一颗寂然的心,还想寻找到仓皇阳光下的昔日旧梦,最好远离 城市,往前走,再往前走,走到尽可能远的牧区去。听说那里还有一些容颜没有改 变,听说那里的空气中还弥漫着牧草散发出的醉人气息,听说那里还有一点诗意等 待发现,你可以随意书写一扇木头门上如梭的日月,你可以描摹那一根发出清脆响 声的乌尔朵,你可以停下来看一看牧人是怎么从羊群里揪出狼的,看看狼在人眼里 的狼狈与牛对它的嘲笑,然后敲开一家牧人,主人会热情洋溢地给你端上刚刚挤出 的香浓鲜味的牛奶。 阳光从白雪皑皑的雪峰上空倾泻下来,浮云在湖中的影,化作一朵朵粉红,像 粉末人面,明丽而不妖艳。云掩日,山飞雪,花未眠,镜花水月,影象迷离,牦牛 和马儿在低头啃草,远处的牧羊人蹲在草地,他们吹起口哨,挥动鞭儿的样子更像 一些觉醒的音乐家,羊玛在他们的鞭儿下面随风荡漾,羊羔花在蹄印中生长风景, 草原四周的生命像一团宁静的火焰,风刚刚静止的时候,它们晃动的形状比一个燃 烧的国度更悠远。 在这人烟寂寥的遥远的牧区,喜马拉雅在人声鼎沸的议论中从不发言,沉默的 神山从远古至今只说出了两个字:宁静。鸟儿在柏油路上追逐快速前进的奔驰,不 期而遇的死亡注定是一场宁静的悲剧,只听见“嘭”的一声,两滴鲜血溅在挡风玻 璃上,即刻被阳光稀释成了油漆般的两个点,沉默的司机眼也不眨地继续向前,空 气中的影子与血滴成了瞬间与永恒的宁静。不是所有的宁静都可以切近于生命衰微 死亡与新陈代谢,但所有潜伏于草原的生命都是宁静中旺盛的,这是一种内在的创 造力量。雪域之所以宁静,是因为只要你的声音大了一点,就容易吵醒冥想之中的 神山,不小心就惊动了她头上的众神,那样你只可能自讨苦吃。所以稍胜一筹的行 者对待西藏都懂得敬而远之的道理。他们一路行走,察言观色如僧人般静默。因为 他们心中有佛。宁静,知远,你才能把握心中的距离,从而在内心积蓄佛赐予你的 灵气,有了灵气方可欣赏佛光之中的奇伟与瑰丽,参悟宗和教的力量,但你千万不 要拉直了眼光。 米拉日巴在白巴山修行时,有几个弟子上山来看他,并请他宣讲修法感受时, 他借山林景色唱出了“人生无常”之道歌: “姜秋宗这静地方, 谷头山高神威扬, 谷口施主信仰强。 山后宛如白幔障, 前有九欲丛林密, 青青草地宽又广。 馨香莲花赏心目, 六只蜜蜂采花忙。 叮咚泉水细细流, 水中禽鸟回首望。 枝繁叶茂果树顶, 美丽飞鸟啾啾鸣。 微风缓缓吹拂过, 树枝婀娜舞不停。 高高果树绿枝头, 猿猴嬉戏巧又灵, 草坪平展碧如茵, 牛羊寻食四散行。 照看牲畜小牧童, 歌声九啭伴笛声。“ 你为什么背弃西藏?最后又选择了西藏? 没有人能说得清,我只想说因为那里还有点诗意,或者说,因为那里还保持着 一点别处无可替代的诗意。往前走,再往前走,在所有你走过的地方,西藏就这样 成了你传说中的精神圣域。我想说,那就是东方精神的高地,那就是心灵故乡的花 朵,那就是灵魂出窍的遗址——一个天天守在天边等你归去的地方。可曾经如禽兽 状离散的人类如今还归得去吗?的确,我们漂泊得太久太久,累了困了醒了才意识 到西藏是皈依于人心灵的一个地方,惟有它,能够通过神的法力把分散的人群集中 吸引到高尚的超现实世界里去,它有着超越任何高科技之所不能的力量,让你回到 远古的轮回,让你擒捕异想的神话。第一次从内地来到西藏,仿佛在百转千回的雅 鲁藏布大峡谷突然逢见荡波浣纱的七个神女,你不要发出任何声音,请屏住呼吸, 悄悄蒙上眼睛就能感受到自由落体的绝妙化身。你应该相信在佛前宁静中的那一分 默契的时刻,这是佛陀与使者与你的结缘,你应该在心中好好地珍藏与回味。如果, 由此及彼的距离真是可以如同文字在大地上的抚摸那般哲学,或许,我愿意借你一 生的光阴去试着与一片地域相亲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