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既然“四人帮”已经垮台,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我们就好好珍惜,好好生活 吧。大约在1981年夏天,那时我已经发表了《班主任》,进入了文艺界,被北 京市文联接收为专业作家。忽然有一天,我接到电话,是黄粤生打来的,很亲热地 问我:“还记得粤姑姑吗?”怎么会不记得呢?她约我去她的住处见面,我问还在 中关村吗?她说现在住在南沙沟,并告诉了具体的地址。 北京钓鱼台国宾馆附近的南沙沟,那时候盖了不少高档住宅,分配给副部级以 上的干部或民主人士及个别社会知名人物居住。我按图索骥,找到了粤姑姑居住的 地方,她开门迎客。度过劫波,她略显憔悴,但风度不让当年,脸蛋依然红苹果一 般。她把我让进去坐。在她去张罗茶点的时候,我随手翻了翻书房里书架上的书, 记得有一套几十本组成的世界美术史,是日文的,里面丰富的插图令人兴奋艳羡。 不经意中,我发现手中那本书的扉页上有金山藏书的印鉴,难道这是金山的住宅? 说实在的,我对后来粤姑姑的生活变化一无所知,因此,当她请我喝茶吃点心时, 我还问:“李叔叔呢?”粤姑姑就告诉我,宗昌叔叔已经因癌症去世了,我不禁长 叹。她主动说起粉碎“四人帮”后的生活变化,她重新见到了邓妈妈。邓妈妈对于 孙泱和孙维世之死曾这样开导她,“革命嘛,总会有人牺牲。”她说她恢复了最早 的名字——孙新世。李叔叔去世以后,两个女儿都到外面上学去了。因为姐姐惨死, 姐夫金山身心也备受摧残,她就搬到金山这里照顾他。最初,他们是各居一室,晚 上如果金山身体出现问题,就按电铃,她闻声赶到金山身边照顾。“后来,觉得这 样很麻烦……你懂,我们也产生了感情……我们就住到一个房间了……现在,我们 正式结婚了。”说完最关键的,显然也是她说出来最感吃力的这几句,她望着我, 我虽确实有些吃惊,迟疑了一下,就说:“能理解。这样也好,你们可以……”她 不等我说完就接过去说:“相依为命吧!” 把最关键的话说出来,接下来就更好交流了。她亲切地问起我父亲“天演哥” 和母亲“刘三姐”的情况,我告诉她,父亲已在1978年仙去,母亲还健在,眼 下住在成都二哥那里。她说她和金山都读过《班主任》,祝贺我正式进入文学界, 希望我和他们多联系。“现在孙家、刘家剩下的人别断了联系,世交嘛。”她的亲 切使我颇为感动。 在她和我把该说的话几乎全说完的时候,金山“恰巧”从外面回来了,他热情 地伸出手和我紧握。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金山,就以微笑代替称呼,金山也不计较。 他们留饭,保姆做出一桌菜,金山还请我喝酒,我们干了几杯。席间我们聊些当时 文艺界的事情,比如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喜剧《枫叶红了的时候》好在哪里差在哪 里等等。吃过饭,我告辞,他们都亲切地告别,嘱咐我一定有空去玩。 但是我后来再没有跟粤姑姑即孙新世保持联系,倒是跟冯钟璞交往甚多。我们 在1979年全国第一届优秀短篇小说评奖中一起获奖。她获奖的篇目是《弦上的 梦》。我叫冯钟璞“宗璞大姐”(她发表小说用“宗璞”的笔名)。我母亲和二哥 知道后,责备我“不应乱了辈分”,确实,按世交辈分序列,她和我父母同辈,我 应该叫她“宗璞姑姑”才对。但宗璞知悉我就是曾寄居她家的“刘三姐”的幺儿后, 只是一笑,说:“我们是文友。你还是叫我宗璞大姐好。”我们在一起时,就文学 艺术充分地交换意见,如对《红楼梦》的理解,常展开争鸣,但我们从不涉及她的 大姨、二姨两家的人与事。 孙炳文、任锐的二子孙济世解放后一度到北京任绒线胡同四川饭店经理,朱德、 邓小平、吴玉章、陈毅常去那里吃饭,我父亲也曾被邀去品尝过精品川菜。后来孙 济世在成都任职,粉碎“四人帮”后,已定居成都多年的我二哥刘心人跟孙济世来 往颇多,二哥叫他“孙四叔”。 孙四叔去世的消息搅动了我平静的心。孙家前两辈只剩黄粤生即孙新世一位了, 她早已离开北大。1982年金山病逝后,听说她曾组建公司,开拓中苏文化交流。 年老退休后,常到定居美国的女儿家长住。算起来,到2009年,她进入八十三 岁的高龄了。往事联翩浮过心头,我百感交集。祝愿孙家这一辈仅存的生命,能幸 福安康,越过百岁。 我后来为什么没有与粤姑姑和金山保持联系?对此我也说不清道不明。孙泱, 特别是孙维世的惨死,令我有“高处不胜寒”之感——还是离中心远一些为好。 还是默默无闻的,比如当一个中学教师为好还是不要攀附“高枝”的好;还是 不要寻求“过硬背景”的好;还是凭借自己的能力“自发投稿”去获取录用的好; 还是“江湖”比“庙堂”更具坚韧的人情,还是不要孙维世那样的牺牲为好。原来 “红色公主”并不一定有可持续的幸福,原来“金枝玉叶”也会在诡谲的政治旋涡 里被侮辱被损害以至沦落陨灭。 宇宙里最脆弱的是人的生命,人的生命中最脆弱的是心灵,心灵最脆弱的表现 是委屈求全。而人性中有阴鸷的部分,专对脆弱的存在下狠毒之手。个体生命的生 存发展真是不易。 于是寻出自己的一幅画——《阳光下的三片绿叶》。我爱每一片绿叶。无论是 大片的绿叶,还是小片的绿叶,包括不幸出现蛀眼的叶片。每一片绿叶都企盼阳光 雨露,但阳光不要太强烈啊,过强的阳光会灼伤绿叶。雨水也不要太猛烈啊,疾风 暴雨会折断叶梗,使叶片如孤魂般飘零。愿世道人心,能像我这幅画一样,虽然达 不到完美,却至少给人以祥和的期许与温煦的慰藉。 2009年1月27日完稿于北京绿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