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热爱自己家乡的河流,热爱娃娃鱼的乡村农民,自发地组织起一只护河队,河 流变得如此脆弱,以至于必须让我们起而护之。还有的人将这条河流视为自己的河 流,一个固执的农民D ,他经常在河边梭巡,看到陌生人必然要上前询问,就像是 抗日战争中的儿童团一样,警惕地辨别着每一张可疑的面孔。一次,乡政府的人们 在他的河段里捕捉了一条娃娃鱼,他就到那个动物保护所要了回来,放回到它本来 生活的溪水。我曾怀着好奇心在夜晚跟着护河队巡逻,星光灿烂,月光晦暗。 这是没有高楼大厦的夜,没有霓虹灯和喧哗的夜,没有现代建筑的玻璃材料和 光污染,一切为了装饰静和黑、烘托静和黑。静和黑不仅是一种特点,还是一种气 氛,一种被提取的精粹。这么黑的夜,什么都有可能,什么都可以隐藏,任何不可 思议的事件都能发生。我知道了为什么精灵会出现在夜间的山林,野兽会出现在夜 间的山林,魔鬼会出现在夜间的山林,童话也是在此时出现,儿童们则在此时谛听。 世界会在此时倾其所有,将物质和精神放在同一个化学试管里,并从它的敞口边冒 出化学反应的蓝色烟雾。河边的路很不好走,高低不平,不小心就会崴了脚。几柱 雪亮的手电光在前面晃动,被扫过的小路就像一些往事片断,零碎、简单、缺乏逻 辑、没有时间的安排,许多事物被迅速越过,沦为空白。 护河队大约有十几个人,由历山乡的治安员F 带领。动物保护所的饲养员z 也 来了。为了对付在夜间捕捉娃娃鱼的偷猎者,不得不采取这样笨拙的办法。我的脚 不停地碰到河岸的石头上,一次又一次的疼,穿越身体,传递到大脑中枢。护河队 的人们很适应走这样的路,手电筒的晃动和他们的步伐节奏是一致的,河水的流动, 比白天要清晰、生动、复杂,其中似乎有着我们难以理解的含义。显然,这是一种 语言,一种我们遗忘了的语言,或者不曾仔细倾听过的语言。沿河而行,秉烛夜行, 黑夜带给了我以从未有过的感受,混合着河声的天籁,深邃、主题复杂、有着深不 可测的寓意和不可捉摸的旋律。遥远的大熊星座,以其最亮的勺状七星,聚集了昏 黄的星团、漆黑的北方、暗淡的长夜。 在河流的一个转弯处,我们真的发现了几处偷猎者布置的鱼钩。密集的鱼钩固 定到一条条长线上,夜晚出动的娃娃鱼很难逃过这样的阴谋和劫难。它们真的是命 悬一线。护河队员慢慢地将鱼钩取出来,轻轻地,像是怕打扰了河里动物们的睡眠。 它们的危险就这样被化解了。F 说,护河是很危险的,有时他们必须与偷猎者搏斗。 很多时候,护河队只有六个人,而偷猎者的人数常常高于我们的倍数。偷猎者携带 着匕首和猎枪,凶器闪烁,用钢铁和考兰,反射着群星投下的寒光。而护河队的人 们总是赤手空拳,他们的武器是河边的石头,F 手中唯一的警具是一副手铐。 不过获胜总是归于巡河队员,尽管有时可能会负伤。一次,在激烈的交锋中, 几个护河队员都伤痕累累,有的头部流血,有的腿部受伤,最后的结局:偷猎者逃 走了,天平向正义倾斜。偷猎者内心虚弱,河流将他们的邪恶收集到自己的波澜里, 带到历史的尽头审判。F 讲述的时候,暗夜遮住了他的表情,他的目光在暗夜里更 加黑暗。 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溪水,不知走了多远。也许是十几公里,也许是几十公里, 但这条河流仍然显得大短了,就像一个暗室里的胶卷,它只供我们在微光中悄悄地 看了一眼,很快卷进了卷筒,曾经密写的内容,已经被封存。夜晚同样短暂,以至 于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就听到了鸡鸣。F 将护河队员集合在一起,安排第二天的任 务。护河队员疲倦的身体,在星光潮水一样退去的天光中渐渐变得明亮。 “在它的犬内脏里,一定在煮着一顿豪华的晚餐”,梅尔维尔在他的著名小说 《白鲸》中,说到了一个人对一个动物的想象。娃娃鱼也是这样。这些动物在想什 么?它们对一条河流之外的事情是不是一无所知?或者,它连自己生活的河流本身 也不需要知道,它生活着,就是一切。那么,它的大内脏为谁设置盛宴?它准备自 己的晚餐时,还为谁准备着晚餐?人们在窥伺,从来不念及动物们几千年来给我们 带来的愉悦。娃娃鱼在这条河流里已经很少,几年前,十几年前,这里还是一个娃 娃鱼的乐园,它们在溪水里,在石头下面,现在它们正在走向另一个世界,给我们 留下它的寂静的磷火。 F 还说,十几年前这儿的山里曾经有许多动物,老虎、豹子、麝……现在都已 看不到了。它们消失得这样快,就像美洲的玛雅人一样,眨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几乎使用了隐身术,藏到了时光的背后。我们只知道它们不见了,消亡了,却很难 知道它们是怎样度过了最后的光阴。我们的一系列计划,一系列剧烈活动,拜金主 义、利已主义和人类自己的狭隘哲学,久远的动物被赶尽杀绝。它们和我们的联系 已经丧失。当我们在电视屏幕上和电影里看到动物的优雅姿态时,它们实际上已奔 跑到末日。孩子们指着画报,向我们询问那些形态各异的美丽动物的下落,我们能 告诉他们什么?我们如何编造谎言,以蒙蔽那些属于未来的灵魂?童话里曾经存在 过的事实,小说家卡夫卡说:“没有不流血的童话。” 我们也从那些消失了的动物形象里,看到了自己的悲衷:生活的趣味和意义正 在减少。在乡村的房间,我看到,落日将窗户投射到墙壁,一个血红的平行四边形 好像深深地嵌入墙壁,它作为一个时代的印记好像要一直存在下去。实际上,夜晚 的到来很快就擦掉它,墙面仍然保留它原有的平面。曾是那么真实的老虎,被美洲 的博尔赫斯在幻想小说中不断引出的意象原型,用各种斑纹编织的姿态和速度感, 威严的兽中之王,现在,只能以画匠们拙劣的颜色和线条,在农家的年画上出现。 它好像已经成为一个找不到依据的传说。一个可能在虚构的故事里出现的凶猛传说。 老虎的立体消失了,代之以一个人工绘制的二维图像,整整一个生命的族,只留下 它的画像。 它作为传统的象征吉祥的符号,悬挂在墙壁上。它与我们供奉祖先的牌位一起, 成为神灵的一部分。是的,在我们看来,死去才可能成为神灵。生者的卑微以死来 换取不朽,赎回丢失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