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几十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淡忘了,可这席酒香却永远飘扬在我的记忆中! 父亲说我该上大学,是他的愿望?是他的苦衷?我不知,我迷茫。但我还是上 了大学。我上的是工农兵大学,要群众推荐,这个不难,咱名声很好;要基层革委 会盖章,通过政治审查,这个难,很难!但我竟然通过了。我知道父亲还没有平反 呢!过了很多年,我总算知道了其中的奥妙。原来,我带着党员的身份返乡,大队 革委会主任兼党支部书记很是惊诧:他怎么能入党呢!这位造反派头头儿正是整治 我父亲的魁首。副书记是“三结合”进班子的老干部,也是父亲的老战友,这时他 随口说:“这下好了,有新鲜血液了,年轻精干,又有文化,威信又高,再说班子 也该改选了。”我理解:说的有意,听的也有心。你们家是军属,我不能再动你, 可也不能再让你儿子掺和进来啊!于是我轻松地进到了学校当民办老师,待遇竟然 高过校长! 两年后,1975年9 月,我被推荐,顺利地考进了复旦大学。说顺利是说整个过 程没人阻拦,说考是说正赶上邓小平7 、8 、9 三个月的整顿期。总之,从此我很 远地离开了我的家乡。 父母很满意:“儿子有出息了!” 大队革委会主任很满意,终于把他推出去了:“他当副总理与我屎干,只要他 不当这个党支部书记。” 兄弟们很得意:“我们家也有大学生了。” 邻居们很是羡慕:“这是我们村的第四个大学生啊,老王家也该熬出头了。” 临行前,邻居们邀我去家中吃饭,每次都有酒,我也只浅酌则止,只是父亲为 我的临行宴,我却至今难忘。还是那张炕桌,还是在炕上,犹如当年请梭叔叔喝酒 一样,父亲坐在正中,母亲在上侧,我被允许坐在了炕桌的下侧,兄弟们坐在地上 的长板凳上一字排开。 我诚惶诚恐。 父亲说:“你们爹当八路10年,打过日本人,打过国民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可爹现在是个农民。爹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啊!”说着就哽咽了,“爹妈养了你们一 堆,为了啥?为了你们有出息,有出息就得有文化!今天我们家出了个大学生,以 后还要出!只要你们能好好念书,念到啥时候,爹妈就供到啥时候,卖房子卖地都 干!”说毕,转向母亲,“给三儿把酒满上。我也来喝一盅。” 母亲第一次给我斟满了酒,看看父亲,就给父亲也斟满了:“你还喝吗?”表 情老大的不愿意。父亲身上有战争伤,多次被“运动”,再加上养家的劳累,体质 大不如从前,他还能喝酒吗?何况这汾酒是60度呢! 父亲说:“这些天我高兴,就一盅。” 我擎起酒盅,对着威严的父亲,慈爱的母亲,及我亲爱的兄弟们,含着热泪连 干三盅。父亲把一盅酒喝掉后就“咳咳”地咳嗽起来,之后是拉风箱似的哮喘。 父亲说,酒是粮食做的,酒有灵性,是个好东西。男人要学会喝酒,有性子的 男人更要学会喝酒,会喝酒的男人才能干大事。我记住了父亲的话,从此开始练习 喝酒,喝白酒,喝高度白酒。喝的次数多了,便也从中懂得了不少酒的道理。 在凭票供应的年月,按照上海的规定,每人每月发定量的粮票、糖票、烟票、 (食)油票,我在读书期间享受着每月19元5 角的生活补助,是国家给的。1976年 的1 月,学校发伙食费了,当我签字后打开那可爱的牛皮纸小信封时,除了这些票 外,发现还有一张票——皮鞋票。上海同学告诉我,这是上海人的待遇,凭这张票 可以买一双牛皮鞋,外地人只能买猪皮的、水牛皮的抑或人造皮的。哦,好啊,上 海皮鞋,咱也弄一双,这辈子还没穿过皮鞋呢。心中暗喜,只等攒钱了。快要放暑 假了,我攒的钱也够买双皮鞋了。一天,接到我大哥的一封来信,大哥在黄河天桥 发电站的建设工地上,信中说:他中学的一位李姓同学,在大同上班,要结婚了, 在老家举行婚礼,希望我能代他去,把份子随上。又说:同学的对象希望有一双上 海产的女式牛皮鞋,知道我弟弟在上海上学,我都答应了,就帮帮他吧。还说:我 会把钱给你补上的。还能说什么呢?我的皮鞋泡汤了! 那一年不断发生震人心魄的伤心大事,放假不久的7 月28日,唐山又发生了大 地震,人们心里发慌,像是到了世界末日,我准备着早日返校。 在我返校的头一天,按日程,我带上那一双漂亮的女皮鞋,骑上自行车去赴婚 宴了。李大哥自然高兴,一再致谢,还特地拿出一瓶黄澄澄的酒,加到了我们桌上。 那瓶酒里泡着胡萝卜一样的东西,说是人参酒,自制的,很贵。桌人觉得沾了我的 光,就纷纷向我敬酒。我从未喝过药酒,还是人参的,也就干脆喝了。嗬!酒是不 太冲,却太上头。酒中似乎生出一股氤氲,沿着耳根上绕直至头皮,眼睛朦胧了起 来。我知道事情坏了,要出洋相。于是强忍着堆出笑意告辞先退,骑上自行车返家, 偌宽的乡村大道上空无一人,知了在烈日下狂鸣,吵得我总也找不着平道,跌跌撞 撞地一下冲到玉米地里,又一下顶到路旁的柳树上……总算是回了家,一头扎在炕 上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晚上9 点多钟,头依然很疼,像裂了似的。父亲坐在旁边,沉着脸 一声不吭。母亲则整理着我的返校用品,嘴里念叨着:没脑子,太实在,死心眼之 类的埋怨。我懊丧极了,悔恨极了。我懊丧自己又一次倒在了酒下,悔恨自己五尺 汉子竟还要父母操心。 父亲终于说话了:“你应该有判断的,事宴(婚宴)上能有好酒吗?那么多人 喝得起吗?”稍停接着说,“记着,掺了水的酒不能喝,上头!能喝不算本事,灌 下就行,那是傻喝;要会喝,慢慢喝。” 我想起了父亲说的能打仗和会打仗的讲究。 次日,带上行李踏上了返校的路程,头依然很疼,母亲破天荒地送我,公社到 太原的公共汽车很老,窗户四开,叮叮哐哐,沙土公路上尘土飞扬。母亲伴在我身 旁却一路无话,我只觉得形单影只,在8 月的盛夏,竟觉得风有些凉。太原站(当 时)在五一广场东南边的土坡上,周边是低矮的杂乱平房。母亲把我一直送到站台, 在我准备踏上火车时,母亲突然递给我一个毛巾缝制的口袋,说:“以后可得注意 点,你爹太伤心了。”车开后,我发现,那口袋里装着六颗煮熟的鸡蛋! 清人施补华在《岘佣说诗》里评子羽先生《凉州词》的后两句说:“作悲伤语 便浅,作谐谑语读便妙。”看来,究竟酒的作用,“在学人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