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89年中秋。塔克拉玛干沙漠纵深处的营地。这是个绝地:进退失踞,腹背受 敌。 在大河沿乡——英文地图标做“通古孜巴斯特”,含义即“吊死过野猪的地方” ——租了16峰骆驼,我们就进入了沙海死界。此行的任务是带领一个中国、瑞典联 合摄制组前往斯文·赫定在上个世纪末发现的拉墩古城。我们的任务是摄制一部反 映赫定探险生涯的电视专题片。离开大河沿这个克里雅河尾闾的古老绿洲,先在沙 漠与绿洲的交界处的卡达克地方住了一夜,就开始了沙漠行程。走出十几公里,向 导卡得阿洪意外迷了路。下午,他总算恢复了记忆,但瑞典摄影师兼制片人斯蒂格 提出立即就地宿营,他不希望时间都用在赶路上。这是巨大的沙窝子,原来——一 两千年前——想必是水草丰美的地方,如今枯死的古胡杨枝权虬曲,狰狞可怖。从 直觉上,我反对在这个无水无草的地方停留,但沙漠探险,营地当然不能太苛求。 篝火熊熊。咖啡的浓香使我误以为身在北京。累了一整天,晚餐后大家都早早 睡了。我睡不着,漫步在沙岗上。中秋的月亮高悬在头顶,在月光映照下,沙漠如 同雪野霜地,这使我分外怀念北京的家和亲人。 一直等到三星斜落,北斗高悬,我才回到自选的“卧室”。没有帐篷,我在沙 窝背后露宿。我学驼夫们的样子,先将沙子挖开,再均匀地铺上一层火炭,用浮沙 掩埋。一个火炕就做好了。 这一夜我睡得并不安稳。不祥的预感压得我喘不上气来。天没大亮,我起身了。 刚起身果真听到坏消息:我们的16峰骆驼,一夜间跑掉了14峰。 瑞典朋友和我的同胞们一时还没有感到问题的严重性。问题在于:带的水仅够 3 天用。这只是一次以喀拉墩为目标的短促突击。我们根本没有在沙漠腹地滞留的 思想准备。 早餐时,我问:“谁去找骆驼了?”回答:“马上就出发。骆驼丢了的驼夫们 都去。”我立即说:“今天,我说了算。不能在这里停留。早饭后,驼夫们找骆驼, 我们把所有设备驮到仅有的两峰骆驼上,人一律徒步。立即前往喀拉墩古城。找到 骆驼,驼夫们尽快到喀拉墩与我们会合。” 我们上路了。我看出有人并不情愿步行,但还是朝喀拉墩出发了。 …… 回到大河沿。我没有住在小学校,我露宿在星空之下。 午夜,瑞典友人秦碧达女士来到我露营的地方。“怎么?睡不着?”我问。 “我是专门来谢谢你的。”秦碧达说,“不是你坚决,我们很可能到不了目的 地就得返回。那,电视片就失去了重要的内容。” “事实上,我比你、比我们每一个人都更想找到喀拉墩古城。所以,不用谢我。 我倒是该谢谢你们。如果你们坚持,我会服从多数,但我肯定要抱恨终生!” “中秋节晚上,我注意到你一直在月下坐了多半夜。你,想家了?”秦碧达是 北京大学毕业的瑞典留学生、汉学家,我们认识时间不短了。 “我想家了。”我承认。“但那是因为担心此行半途而废,无功而返。——我 是临时怯场了。真对不起。” 她点点头。“我明白。”她又说,“你不是胆怯退缩,你是在想尽一切办法向 前走。” 她走了。可我再也睡不着。大河沿这个古老的绿洲此刻沉寂得如同梦境。1896 年,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在从南向北穿越塔克拉玛干时,偶然发现了这个为沙漠 包围的世外桃源。那时外人谁也不知道,靠克里雅河每年仅仅两周的洪水,养育出 了这个古老的“飞地”。他来到的时候,这里的居民说不清目前是谁在管理塔里木 ;他们从未穿过鞋子,他们的一大创举是将死骆驼的蹄子割下来掏空。直接套在皴 裂的脚上。漫长的冬夜,赫定和居民们一起围坐在一株枯立的胡杨四周,人们点燃 了枯死的胡杨,胡杨便如同巨大的火炬,整整燃烧一个晚上;而他们就那样一言不 发地坐到黎明。 我露宿在干净平坦的沙地。不远就是民工住的地方。这么晚了,在这儿搞房建 的内地民工们还没有休息,在为明天的生计忙碌着。星空关照下,我仿佛年轻了一 二十岁,正躺在巴里坤草原茂密的牧草中,期待晨曦及时到来。巴里坤五年放牧生 活,使一个胆小懦弱的学生,成了知道自尊自爱的青年。啊,草原花香扑鼻,草原 沉静无比,反刍的马群就分散在我四周,柳条河就从我脚下流过。我往往枕着斯文 ·赫定的名著《我的探险生涯》(《亚洲腹地旅行记》)入睡。我曾暗下决心,要 步前人后尘,走遍新疆每一个绿洲村落,每一处古迹遗址;踏上每一条古道,探索 每一方秘境。如果我能有两次、三次生命,我一定会在每个有人烟的地方都住上一 段时间,分享人们的喜悦快乐,分担人们的忧愁苦楚。每个陌生人,都将是我的朋 友;而我的每个朋友,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正是巴里坤的五年放牧生活使我弄明 白,生活中会随时遇到的无路可走的境况,其实只不过是无路可退而已。分清这一 点,其实并不容易。分清这一点,对怎样度过一生则至关重要。三星已经斜落在天 之一隅,启明星即将升起。此刻我想弄明白,这满天星宿之中,哪一个是我的星辰? …… (2001年11月。我在乌鲁木齐的一心书店做《发现西部》的讲座。在现场,我 见到1989年10月一起到塔克拉玛干拍摄电视的新疆电视台摄像师萧疆。老朋友重逢, 我们回忆起在大河沿、喀拉墩……的日子。我告诉他,那以后,我多次见到1989年 同行的瑞典友人斯蒂格、拉瑟、马格努斯,而秦碧达,现在是瑞典外交部负责中国 事务的官员了,几乎每年都到我家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