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们选择在一个深夜滚蛋了,这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们在工地的几星灯火下, 把肮脏的行李扔上车;他们还拿走了一只破旧的洗衣机、几杆笤帚、一根鸡毛掸子 和十几双破鞋,幸灾乐祸地滚蛋了。我听见整个大院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是一群民工,来自积石山区的沟壑中。在漫长的夏天,他们和院子里的所 有人都作对,人们都说,他们是带着仇恨来的。现在,他们终于滚回老家了。 我躲在窗帘后,仔细打量着他们狼狈万状的窘迫和仓皇。我发现对面楼上的窗 户都打开了,人们怀着快意蔑视着他们。一个络腮胡子的司机抬起脚,在他们的屁 股后驱赶着,嘴里骂着恶毒的下流话。他们东躲西藏地逃避着,眼光里伸出无数个 钩子寻觅着什么?最后,他们又从一堆垃圾上搬出了一只稀罕的烤箱和一只废弃的 煤气罐,夸张地抬上了那辆绿色的康明斯卡车。我记得那些垃圾是隔壁的王二家淘 汰的,可他们却如获至宝。卡车上已经码起了一座高高的小山,在夏夜逶迤的风中, 传来一丝恶劣的腐臭味儿,他们也许有几个月没洗自己的铺盖了。看到楼上的居民 在观望,他们更加肆无忌惮了,他们朝着楼上开玩笑,说着一口难懂的方言,嘻嘻 哈哈地打着手势,一点儿也没体会到城里人的鄙视与唾弃。他们就要离开这座城市 了,滚回自己那个干旱丛生的羊圈里了。 可突然,他们停止了喧哗,站成一排,把头上的帽子抹下来,像在忏悔什么。 谁都记得他们是春天时来的,那时候气温转变了,地上的灰尘含着水气在吹拂, 鹅黄色的迎春花有情有意。在一个傍晚,他们被一个包工头雇来的大卡车领进了院 子,像一群30年代的鬼子进了村。他们毁坏了花坛,在那里支起了帐篷;他们砍掉 了几棵幼小的树,用于生火做饭;他们还在楼的一侧竖起了脚手架,准备在五层之 上再加盖三层。冒着浓烟的水泥车开了进来;搅拌机的声音隆隆作响;数不清的砖 头也占据了大院的每一处犄角旮旯,人们在忐忑中生活着,先前的秩序被完全打破 了。春天以来,大院里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秘而不宣的痛苦,灰暗的眼珠子快要 凸显出一枚炸弹的恐怖形状了。 更有甚者,他们本来良好的作息时间被夏日的酷热给偷偷地篡改了,他们变得 明目张胆肆意妄为了。在月光明亮的午夜,家家进入恬静的梦乡时,他们就会加大 马力跳上楼顶,浇筑混凝土和砌砖;午夜的搅拌机之歌像一把锉刀在残忍地切割, 搅拌棒的呜咽仿佛一支糟糕的坦克队伍兵败如山倒。月光被打扰了不算,人们咬牙 切齿地盼望着天光大亮。那些日子,社区的几家门诊门庭若市,能够催人入眠的药 物大量脱销。只有王二腼腆地说:“这要是在世界杯期间就好了,省得我时时揪心 丢了一场比赛! 这还不算什么,更让人愤怒的是那些像鼹鼠一般的民工们在深夜的谣唱。他们 操练着粗糙的方言,不知所云地唱着一种西北的花儿,尖利刺耳的咆哮声像一辆永 不疲倦的三菱重工的推土机在辗来。在沸腾的工地上,只要有一人亮开嗓子,其余 的家伙们便纷纷传递起来。粗糙的歌声此起彼伏,还夹杂着他们擤鼻涕、打饱嗝与 放屁的粗蛮,他们糟蹋着民歌,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开着色情玩笑,唱着男女最 隐秘的故事,故意把尾声拖得绵绵不绝,好像要把一院子的居民给弄醒来。他们的 罪恶目的昭然若揭。 人们都说:他们是一群进村的鬼子,怀着对城市的恶毒仇恨来的。隔壁的王二 反驳说:不,他们更像一群陈胜吴广,像一帮揭竿而起的起义军。 可现在,他们总算要滚蛋了。这之前人们没发现任何的蛛丝马迹,让人匪夷所 思的是他们居然选择了一个夜晚要逃跑了,事情完全出乎人的预料。因为家家户户 准备了足够的唾沫和污言秽语,现在竟然让人们把内心的秽物要搁在各自的身体里, 这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就在这时,他们禁止了喧哗,排成一队,像在忏悔什么哪! 是的,他们的一个伙伴,一个十几岁的娃娃回不去了。那个满头鬈发的小伙子 是他们中间唱得最好的一位,可现在他死了。在夏天的酷热里,他一个人悄悄地跑 到院子后面的黄河里洗澡,一个浪头好似裹尸布把他紧紧地纠缠住了。他的尸体早 就运回了积石山的一座干旱的坟茔里了。他没见过那么大的水,他的家乡根本就没 有水。在冬天时,他要背回三座大山上的积雪,才够一家人和几只羊羔来年的生计。 他们沉默了足足有半小时的时间,就那样抹着鼻涕、眼泪地啜泣着。他们黝黑 的背影在我的窗下漆黑一片,我对面楼上的灯光都感觉无聊地关闭了,大家一定感 觉到了他们还有什么阴谋似的,好像有人会拿着砖头砸了自己的玻璃。可事实不这 样,我的邻居们在很久之后都会满含歉意地原谅他们,像原谅自己的娇气与麻木那 样。 因为就在空洞地沉默了一会儿后,他们突然开始了大声谣唱。他们可能在祈祷 这个夏天的逝去,也可能是思念起家乡,当然,更有可能在安慰一个脆弱的亡灵。 那个告别的深夜,他们粗糙的歌词大意是—— 活着(么)是捎来了一匹布 死了么,是拖走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