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周日早晨五点,我准时驶向这个城市最繁忙的高架桥。高架桥上晨光遍布。环 岛向左,然后向左,再向左,再向左。太阳从前方转到右侧,从右侧转到身后,从 身后转到左侧,从左侧转到前方。没错,我在慢慢地转圈。周日早晨的高架桥是空 寂的,我转得很慢。 高架桥就在一所医院的上方。我在医院的上空旋转,就像等在父亲门口的约翰。 在我的虚构里那个人每天都会出现。他一袭黑衣,看起来真是威武,隔了这么 远,我依然能够感到那种诡异的魅惑。只是,他袖着利器。他在停车场若无其事地 转来转去。他喜欢靠近外貌神气的黑色轿车。他从哪辆车旁边走过,车上便会出现 触目的划痕——隔了这么远,那白色的划痕都历历在目。 信风也会在被划伤过的地方踟蹰不前。无理由的伤害是一桩最深的悬念,像命 运布设的谜语,机关深潜,谜面简单。 我曾去这个医院探望一位长者,把信风泊在医院的停车位上。一个小时以后出 来,信风的右边厢,从头到尾,一道长长的蚯蚓般的划痕,赫然贯通四块铁壳。信 风泊在停车位上,没有惹怒任何人的理由。而且,我也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狠的划痕, 利器不仅破坏了信风表面的黑漆,而且犁翻了下面的坭层。 那道划痕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伤口,恍若划在我皮肤上。承受憎恨的感觉又疼 又难堪。恨意来历不明。越是无端破坏,其中含有的绝望越触目。就是绝望。如果 不是,一个人怎么可能对陌生人抱有这么刻骨的恶意,怎么可能让自己下手如此狠, 不仅破坏,而且不遗余力地破坏? 我知道是什么驱使了他。一种由衷的疲倦,或者竟是冤屈,不再经由言语,而 是经由眼泪,奔涌泻落,滔滔不绝。那个人,如果他不得不赤脚走路,他走得脚底 都是伤疤,他走得日子里都是隐隐约约的疼痛和污脏,也许,他就和世界上所有的 鞋子结了仇。如果那个人曾被毫无端倪地辜负,也许,他就会爱上怀疑,爱上追问, 他会爱上获得解释又践踏解释的感觉,爱上推倒重来,爱上臆想的真相,爱上自残 和痛苦。 信风裹着我在时间之中奔驰。环岛向左,然后向左,再向左,再向左。这是多 么深的环岛,它有如旋涡,正在把我们吸噬到最低的低谷。 你若要飞奔,必须有无孔不入的常识——弯转要控速,夜间要控速,在陌生的 道路上要控速。转弯的时候,挡风玻璃两边的车壳会遮挡视线,使弯转内侧出现一 米宽的盲区。如果盲区内有行人,比如一个迎着红灯昂然直行的孩子,就可能有一 场血肉横飞。夜晚,远光灯也不过可以照射一百米,一百米之外的盲区充满意外— —没有合上的窨井盖,陡峭的坑洼,隔离墩,甚至,一块错置在快速路行车道侧的 巨石……不把车速控制到足够慢,就等于占尽了自己的余地。 每天走过的道路一如慢慢穿过的人生,貌似平坦笔直,其实险情密布。道路把 触须伸到了城市的每个角落,刺探着城市的繁茂与城市的机密。这里的建设与破坏, 维护与拆毁,光鲜与伤痕,这里的市侩与俗常,这红尘滚滚的热闹所呈现的复杂与 残酷,它只看见,不作证。城市像鬼魅一样在路上堵起高墙。它打开一扇门,告诉 我里面是桃花源。它合上门,把我抛进迷宫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