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乾隆决定隐退的那一刻,他一定认为自己为子孙们留下了一份固化的遗产。所 以,他才像江湖侠客,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悄然退场。他退得安心,退得潇 洒。走不动的乾隆,无须再千里迢迢赶往江南,倦勤斋就是他的江南。他要在那里, 像守财奴一样守着帝国的繁荣,和他此生的幸福。 至少从康熙时代起,大清王朝的每一位帝王,都是以前代的皇帝为楷模的。乾 清宫的“正大光明”匾,照耀着一代一代的大清帝王茁壮成长。清朝的帝王与历朝 历代一样,都有一个可复制的“模板”,只要如法炮制,就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君 王。但无论帝王的勤政,还是他们对接班人近乎苛刻的挑选、培训,都没能留住 “盛世”、守住他们的太平岁月,那些密密麻麻刻写在建筑装饰中的吉祥符号,也 没能阻止这个王朝向着末世一路狂奔,最终,还是逃不过一场败亡。 道光难道不是一个好皇帝吗?公元1820年,嘉庆在避暑山庄病殁,道光继位。 很少有人想到,道光也是清代帝王“模板”生产出来的标准化产品,像他的父辈一 样艰苦朴素,厉行节俭,继位之初就下旨减少皇帝的娱乐活动,将皇家演出单位— —升平署一再缩编,甚至想干脆把它裁撤掉,以节约政府开支。他使用的只是普通 的毛笔、砚台,每餐不过四样菜肴,衣服穿破了就打上补丁再穿,宫室营造仅限于 维修水平。只有在平定张格尔叛乱之后,他喜不自禁,决定“奢侈”一次,大宴有 功将领,但也只是加了几道小菜,将领们一扫而光,然后面面相觑,无所适从。 但正是这个道光,下令签署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 揭开中国殖民地半殖民地的不堪历史。每个中国人,都会从课本上学到这痛彻肺腑 的一章。 曾经耀眼的繁华,倦勤斋藏不住,紫禁城关不住,它终将流逝,似水无痕。 归根结底,清初的奠基者们,只留下了物质的遗产,而没有留下制度的遗产, 因此,所谓的盛世也只能是天时、地利、人和所成就的一种偶然,而无法得到制度 的保障。最终,任何有形的遗产最终都是竹篮打水。 家天下的政治结构,使执政者只能从家族成员中寻找,即使有科举制度源源不 断地提供政治精英作为政权的补充,但在君君臣臣的政治结构中,精英所起的作用 也是有限的,相反,倒是和珅这样的权臣,在这种一元化的政治结构中,更能如鱼 得水。 康雍乾三世也有制度“创新”——康熙帝在紫禁城里设立了南书房,把这个本 来与翰林院词臣们吟风弄月的团体变成了一个由皇帝严密控制的核心机构,草拟诏 书,发号施令,权大无边,只为削弱议政王大臣会议和内阁的权力;雍正设立军机 处,起先也只是一个抄抄写写的“秘书”机构,为了自己使用方便,一再扩大它的 权力,变成一个听命于己的最高决策机构,干脆把内阁六部当成了摆设…… 他们摒弃了秦代到宋代广泛使用过的宰相(丞相)制,架空了明朝所倚重的内 阁,整个天下,都必须接受皇帝的直接领导。从这个意义上,康雍乾三位所谓的 “明君”比秦始皇更加专制。权力的高度集中,又必然增加王朝运作的风险系数, 所谓“人亡政息”,必将成为王朝政治铁打的规律。无须指望那些在深宫中成长的 宠儿会成为英明君主,而一旦皇帝病弱无力,或者贪恋酒色,或者干脆是娃娃登极, 朝廷的大权必然旁落。高度集权的制度最终成全了玉兰儿慈禧,大清日后的悲剧, 此时即已奠定。 他们一手创造着经济的繁荣,另一手却不约而同地把中国古代专制制度推向前 所未有的极致。在这样的专制制度面前,纵然天下富饶,国库中积聚的银两也只能 煽动贪官们的占有欲。在康雍乾的盛世里,进行着两种截然相反的运动,犹如一个 人,一条腿向前跑,另一条腿却在向后跑,最后的结果,即使肉体上不分裂,精神 上也要崩溃。 黑格尔说:“中华帝国是一个神权政治专制国家。家长制政体是其基础:为首 的是父亲,他也控制着个人的思想,这个暴君通过许多等级领导着一个组织成系统 的政府。……个人在精神上没有个性。中国的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 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 按照“模板”生产出来的皇帝,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御座上,他们着装统一,形 貌大同小异,犹如克隆人,以至于我们今天面对那些格式化的清代帝王画像,很难 分辨出张三李四。但时间变了,世界变了,他们的命运,却是彼此不能复制。 纵然贵为帝王,在时代的变换面前,也无力掌控个人命运的悲喜沉浮。 关河冷落,断鸿声远,曾经的盛世,从此再无翻版的机会。 乾隆四十一年,公元1776年,乾隆皇帝正密切地关注着宁寿宫兴建,美国第二 次大陆会议在费城批准了由杰弗逊起草的《独立宣言》,这一天(7 月4 日),从 此成为美国独立纪念日。美国的改革家们,不论是出于什么动机,不论是为了废除 奴隶制,禁止种族隔离或是要提高妇女的权利,都要向公众提到“人人生而平等”。 不论在什么地方,当人民向不民主的统治作斗争时,他们就使用杰弗逊的话来争辩 道,政府的“正当权力是经被统治者同意所授予的”。 乾隆五十四年,公元1789年,法兰西发生大革命,统治法国多个世纪的君主制 封建制度在三年内土崩瓦解。法国在这段时期经历着一个史诗式的转变:旧的观念 逐渐被全新的天赋人权、三权分立等的民主思想所取代。 乾隆五十八年,公元1793年,乾隆皇帝写下《十全武功记》时,法兰西第一共 和国已经成立,路易十六在第二年被推上断头台,刀光闪落的一刻,他还期待着有 人来劫法场。王后安托瓦内特也被剁掉了脑袋,刽子手用手抓着她美艳的头颅,夹 在两腿之间,把尸体装进一个小手推车,推走了。作家茨威格后来这样描述:几名 宪兵被留下来守卫断头台,“没有任何人注意那些正在慢慢渗进泥土的鲜血”。 一百多年后,公元1905年,成丰皇帝的遗孀慈禧太后与大臣端方探讨立宪、建 立以宪法为核心的民主政治的可能性,端方直言不讳地说:“立宪后,皇位可以世 袭罔替。”他的意思是,只有放弃相当的权力,才能得到永久的权力。端方在后来 的奏折中说:“20世纪之时代,断不容专制之国更有一寸立足之地。”只是这“觉 悟”来得太晚。慈禧和她的帝国都已入暮年,没有时间了。光绪与慈禧死后,骨血 纯正的幼帝溥仪,又怎能悟出其中的道理?“新事物与旧秩序重叠,新时代和旧时 代缠夹不清,仅存这宫墙的一线之隔。这是非常尴尬的事,外面的世界风云变幻, 虎踞龙盘,早已不在这幼主的掌控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