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沃克靠在“琥珀建材厂”的外墙上,喘着气。他在人群如潮的街上奋力挤了几 个小时,将那个手提袋放在扣紧了扣子的外套里,紧紧贴抱在胸前,才走到这里来 的。那些绿环不断地撒到他的头上,他不得不和他们一起转圈起舞。他觉得很可笑, 但是如果他拒绝,会有什么后果,他不敢想,他也不想知道。现在他浑身冒汗,又 热又脏。 办公室门上用信息素“写”着通知,“弗丝希普克节放假”,那“字迹”还散 发着潮气。 沃克将脸埋在两只手里,哽咽声就像胶水一样黏在了他的喉咙口。他站在那里, 双肩一上一下地起伏着,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庆祝节日的人群像黑莓藤之河般 地从旁流过。 他终于镇定了下来,抽答着鼻子,将被泪水浸湿了的手绢装进口袋里,又拍了 拍腰部,腰带里藏着他的钱,还有两本硬硬的小本子,那是他的护照和回程飞船票, 东西都还在。他只要走到星际旅行站,从那里就可以回家去——这趟花费惊人的旅 行就将这样一事无成地结束了。但是他的那些文件还在,还有他的手机电话和阅读 器,还有一个大有希望的客户,只要他不放弃,他会成功的。 “爷爷,我可能已经失去了您留下的公文包,”他大声地用英语说道,“但是 我不想失去我的推销员工作。” 一个从旁经过的少年听到这奇怪的声音停下来看了一眼,然后继续随着人流向 前走去。 沃克觉得这个星球上的任何事情他都不想再见到了,只不过在走进“生命精髓” 餐馆时,显然心情好多了。这个城市的街道本来就已经够曲里拐弯的了,庆祝弗丝 希普克节的人群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更让人摸不清东南西北了,他怀疑自己是不 是还找得着这个地方,即使找到了,节日里是不是开门营业,他也没有把握。一开 始他完全走错了方向,后来偶尔在附近的十字路口处的信息素地图上发现了这个餐 馆的地址。 “弗丝希普克要持续多长时间?”他坐下来开始吃饭的时候问侍者,还是先前 那个长有褐色和白色相间棘刺尖的侍者。它站在柜台后面,双手交叠放在胸前,目 不斜视,沉着冷静。 “一天,”它回答道,“虽然对于有些人来说,弗丝希普克的节日精神将会长 久地留在心里。” 沃克抑制着心里的恐慌:“明天工厂商行都开门吗?” “多数都恢复正常,有的行业假期可能会长些。” “建材厂家呢?”沃克冲口而出,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正常上班,”侍者的肩向一边倾斜着,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尊贵的 客人想必在建筑业方面有什么打算?” “没有。”他勉强笑笑,他的声音让侍者吓一跳,“我搞销售,不搞采购。” “您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侍者的肩膀回复了原位,“不知鄙人能帮上您 什么忙吗?” “在下想找一些商业客户,不知你认识什么制造厂家?或者库存管理、企业资 源管理专家之类的?” “您说的倒是地道的斯夫希普夫斯语言,只可惜,我听不懂您的话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这大概太专业了。” 侍者慢慢低下身来,直到它的脸和沃克的脸处于同一个水平面上,它的腮帮子 肉来回晃动着,就像缓缓流动的水面上漂浮着的水草一样:“商业上的事情确实非 我能力所及,请问贵客家人都好吗?” 沃克琢磨好一会儿才想好怎么表达他的意思。“不。我的父亲和母亲都已去世 了,我没有孩子,和配偶……也分开了。”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忘了自己是在和外 星生物说话,“我离家已经很久了,我原来的配偶已经又找了一个新的伴侣了。” 然后他沉默不语,陷入了对往日的回忆中。 侍者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儿,不去打扰沃克的沉思。过了一会儿,它说道:“很 高兴分享你的故事,难忘的往事常常让人痛苦。” “谢谢。” “鄙人名叫‘明亮天空’,客人下次想与人分享往日故事时,请光临鄙处,就 用这个名字找我好了。” 沃克离开“生命精髓”餐馆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庆祝弗丝希普克节日的人群 已经渐渐散去,街上显得稀稀落落的,只有几个狂欢过后意犹未尽的人还在黄绿色 的街灯下跳舞、旋转。沃克走过一个旅馆又一个旅馆,没有再受到街上人群的阻挡, 只是,唉,所有这些外星人都会没完没了地客套致歉,但就是没有它们“尊贵客人” 的容身之处。到最后,跑得精疲力竭的沃克只得在两幢楼房的中间空地找了个暗处, 脱下外套包住那个手提袋,放在头下,权做枕头,也是为了安全起见。他得抓紧时 间睡上几个小时,然后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的客户。 他睡得很熟,一直睡到天亮。早晨第一道带着热量的晨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眯 眼一瞧,翻了个身,然后完全清醒过来,突然觉得头下是硬邦邦的巷道路面。 他的手提包不在头下。 他坐了起来,睁大了双眼,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的外套和手提袋不 见了。惊慌之下,他摸了摸腰部,还好,他的护照和回程飞船票还在。但是他的钱, 他的文件,他的手机电话,还有他的阅读器都没了。 “啊,人类!”“琥珀石”主人说道,“我们尊贵的客人再次造访鄙厂来了。” 现在已经是上午很晚了。他的东西都被抢劫一空,没有了地址,也没有阅读器 给他显示地图,沃克在街上转悠了几个小时才找到这家工厂。没有了那个习惯的公 文包的重量带来的感觉,沃克觉得似乎来一阵风就会将自己刮跑。 “您约我昨天来的,”沃克学着外星人嘶嘶做声地说道,“我如约前来,可是 工厂关门,于是我今天再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找您。”即使没有了公文包里的那 些文件资料,他还是可以争取获得口头承诺的,或者至少对方能表示出一点强烈的 兴趣也好……有一点微不足道的成绩也可以向他的公司、他的父亲、他的祖父和他 自己有所交待,表明他还不至于输得那么惨。 “我们的贵客当然有更重要的约会,比与我们这样无名之辈的见面要重要得多, 是吗?” “不不不!和琥珀石的约会是最重要的,我们赶紧来商讨一下购买软件的事吧。” “占用了贵客宝贵的时间,鄙公司向您表示最真诚的歉意,我们就不再耽搁贵 客的时间了。”说着它转身就要离开。 “能不能请留步!” “琥珀石”主人头也不回地说道:“一个全身弄得污秽不堪,精神不振,散发 着强烈的弗丝希普克环气味的人,显然他的兴趣早已超越了物质的层面,您不能分 心旁鹜的使命显然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所无法理解的。” 深深的挫败感使得沃克的肩膀一下子塌了下来,这时他似乎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在耳边响起:廉价出售。沃克咽了一口唾沫,说道:“请问贵公司能否接受鄙人库 存管理软件的无限期租借服务?” 已经走到办公室内间门口的外星人停了下来,然后转过身对沃克说:“如果贵 客这么想,鄙厂当然有兴趣。全套软件系统长期租借,5300万足够了吧?” 沃克惊得目瞪口呆,倚靠在墙上,墙体感觉温热,圆圆的,还微微地悸动着。 “够了,”他立刻说道,“够了,足够了。” “你一直在哪儿呢,沃克?你的手机电话关机好几天了,你的样子看上去糟透 了。”格利森,沃克的上司,他自己的样子看上去也好不到哪儿去——显现在公用 电话椭圆形屏幕上的脸,变形变色。这是因为人类电话系统和外星人电话系统存在 着某些无法兼容之处。 “我一直在忙着呐。”他将琥珀建材厂的数据节插入电话的接收器里。 当签署的合同出现在地球那头的显示屏上时,格利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你 签到了这份合同!这可是一笔大生意啊!” “谢谢。”格利森热情的反应无法穿透沃克已麻木灵魂的外壳,交易成功的喜 悦早在历时三天的谈判中烟消云散了。 “你将成为本季节最佳推销员!为你庆祝的派对将在明晚举行!” 每季度末的派对。他想着他的那些同行们虚张声势的表情,每当他获得大批订 单后,他们都会和他开些粗野的玩笑,说些不值钱的祝贺之辞。即使他的名字在销 售排行上名列榜首,那又有什么分别呢?然后他又得回到空荡荡的公寓房里,第二 天又要开始到处奔跑,下个季度又要从零开始…… “对不起,”沃克说,“我不能来参加了。” “对了,我怎么没想起来?回来的旅程至少也得五天,这样吧,你到了哪里, 给我来电话,知道我家的电话号码吗?” “在我的手机电话里。”可是手机电话如今在哪里呢? “OK,好了,我得走了,再见。” 他在暗淡闷热的小电话间里坐了很久,绿莹莹的可视电话屏幕看上去就像慢慢 晃动着的池水,上面映出了一个没有家、没有宠物狗、没有树木里小房子的男人的 脸。虽然今天他也许会成为本季度最佳推销员,但是离退休还有无数个季度,每次 都要像这样的辛劳。 后来,他听见了壳质指节在电话间外面墙上的叩击声,一个声音说道:“鄙人 请贵客户原谅,劳驾用一下电话。” 电话间的门像一片荚豆一样打开了,沃克探出头,外面的光线直晃眼,公用电 话管理员说道:“哦,尊贵的客人,想来您的电话一定让您很愉快?” “是的,很好。” “电话费是263块。” 沃克的裤子口袋里大概只有6块钱,其余的钱都和他的外套一起消失了。他想 了一会儿,然后在他别在裤腰上的钱袋里掏摸着,拿出一块矩形的塑料玩意儿来。 “这是什么?” “到地球的飞船票。” “一张星际旅行的飞船票?到地球的?鄙人没有听错吧。” “星际飞行,到地球。” “它可是值几千块呢!” “没错。”接下来他用英语说道,“找头留着吧。” 他走了,撇下那个不明所以的电话间管理员一个人在那嘀嘀咕咕。 街上走来一男子,一边诅咒着这该死的闷热和拥挤的人群,一边推开餐厅的挤 压门。一眼看见沃克,他呆了好一会儿才叫出声来。“天哪!”他用英语说道, “我还以为在这荒凉的星球上只有我一个地球人呢。” 沃克瘦了,脸也晒黑了,长长的头发和胡子都已经花白了,但是梳理得很整齐。 他站在那里,双手交叠,平静而专注,他只穿着一件很短的白衬衫。“你好,”他 和往常一样,说的是斯夫希普夫斯星球的语言,“鄙人欢迎安静的客人来到‘生命 精髓’餐馆。”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说的英语在这里响亮地回荡着,显得非常滑稽可笑。 沃克的牙齿上下碰撞着,发出特克-特克-特克的声音,然后用英语回答道: “我在……在这里……做侍者,给人端盘子。”听起来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似的。 “我是说,在这个星球上吗?” “我就住在这里。” “可是为什么你会来这里?为什么你留下不走了?” 沃克停了一会儿说道:“我是来这里推销东西的,地球上的东西。这里的人不 需要它们。过了一段时间我明白了这一点,也就放弃了,从那以后,我在这里过得 很愉快。”他作了个手势指着其中的一个座位说道,“请坐。” “我,嗯……我想我还是走好了。” “真要走?今天的思克希·希斯普斯克味道好极了。” “谢谢,还是不了。”这人说着转身就要走,然后他又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拿 出一些钱,在阅读器上过了一下。“给,”他一边说着一边递给沃克,“祝你好运。” 餐馆的挤压门在来客的身后关上。沃克用手指碰碰钱,又闻闻自己的指尖,3 11块钱,可真不少。 他微笑着,将钱放入那个钱罐里,坐下来等候下一位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