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荒唐的少年整日在日头下的街巷和乡村的沟塘竹林游荡。除却钓鱼凫水,就是 与一帮小伙伴们杂耍练功。我们练的功有石担子(一种土杠铃)、石锁和哑铃。我 那时也才十一二岁,个子又矬得很,可我死要面子,睡在板凳上,卧举可以举一百 二十斤,挺举也有八九十斤。其实是把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也落下了一点病根— —小肠气。我的邻居是一户许姓的人家,他家四个光头,没有女孩。老大长我几岁, 老二跟我同学,我主要是跟老二玩。我们练功,主要是受老大影响,夏天的黄昏, 老大穿一件汗褡子,胸肌和膀子上的肌肉动动的,那时我们每家都在邮电局的一口 井里打水吃。一般人家都是用一根扁担挑着,而大许却是用两只膀子提着两只大铁 筒,膀子上肌肉滚圆,他提着水,路也不好好走,而是肩膀两边一晃一摇,两腿有 点罗圈,真是酷极了。他在我们县的堂子巷一带,几乎是个名人了。一般孩子见到 都规规矩矩,有稍不懂事者,大许眼睛一瞪,便也立马老实起来。而我们却仗着大 许的势,仿佛大许的功夫也在我们的身上。 有了大许的影响,我们在许老二的带动下,每天下午便集中练功。许家是安徽 宿州人,靠在淮河的北面,说话有些侉,不知怎么的,来到扬州边的这个小县城定 了居。那时我们并不知道宿州在哪里,只觉得是个非常遥远的地方。我们喜欢在他 家练,还因为他家的面食非常好吃。他家多吃面食,尤以馍好吃,有时把馍放在煤 球炉上烤焦,吃那焦皮,香脆无比,美不可言。许老二的妈妈长得周正白净,人又 很安静慈爱,对我们小孩又多爱意,我们练功,她在一旁洗衣缝补(孩子多,衣服 都是老大穿了老二穿),有时就一边为我们烤馍。我们在她家有高大泡桐树的小院 子里大喊大叫,弄得一身臭汗,她并不厌我们,而是为我们凉上白开水。 我们边喝着甘甜的凉白开,边嚼着烤馍的焦皮。一个夏天的黄昏就慢慢地过去 了。 童年夏天的黄昏清丽而明净。几场秋雨之后,许家院子里的泡桐紫红色的喇叭 状的大花落了一地,夏天过去了,秋风带来了寒意。许家的妈妈不断地扫着院子里 的泡桐花。我们练功的次数慢慢少了,等来年的夏天再练。 一年后我家从堂子巷搬到西城的越河去住。再过几年,我也高中毕了业,招工 分配到一个叫半塔的小镇上。虽工作了,可还只是十七八岁,一身的青春气息。我 便在单位的院子里的一棵法国梧桐上拴上吊环,没事就在吊环上使蛮劲。下班后的 黄昏,我便和一个姓陆的少年,来到镇中学的草地上,练习“鲤鱼打挺”。陆少年 明显腹肌比我好,没有多久,他即能连续打上三四个,而我总是后腰着地,把后半 个身子砸得生疼。可我毫不气馁,我们坚持每天去打,从不间歇,终于我也能把 “鲤鱼”给“打挺”了。 镇上的单位一般都有一个大院子。我工作的这家营业所,前面一座两层小楼, 后面照例一个大院子。我们上班在小楼上,一个单位的人都住在后面的小院子的平 房里。我们的主任姓胡,是个部队转业的连长,他整日穿着一套旧军装,手背在身 后,烟头叼在嘴上,一声不吭。而他的两个女儿却像两只麻雀,整日唧唧喳喳,又 是唱歌,又是说话。大女儿胡丽英已在信用社工作。夏天穿着碎花的裙子,露着两 条健壮修长的小腿,边唱歌边在院子里洗衣服。我们晚饭前,便在院子里那棵梧桐 树下的吊环上显摆,每人穿一件紧身的汗衫,把胸肌尽量给显示出来,吸一口气, 气沉丹田,一个打挺,便上得吊环,先是翻几个跟头,之后一个双腿上收,再倒翻 起来。有时比赛引体向上,一气能做一百多个,特别是胡丽英观战,为我们数数, 我们更是亢奋无比,把一张小脸弄得涨红。有时胡主任恰好路过,也叼着烟头站下 来看一会儿,他依旧一声不吭,默默站上一会儿,转身走了。可从他的眼睛里,却 明显看出一团和善。 过了一些时候,我的一位多事的女同事,说要给我介绍对象。我还一头雾水, 她却说要把胡丽英介绍给我。我那时好出风头,在吊环上“出力”,也不知是哪来 的冲动,我并不明白。经女同事一说,我似乎有那么一点朦胧的感觉,可我不想被 别人说破。于是我一口回绝了那位女同事。可之后的事情就有些不妙,先是胡主任 依然叼着烟头,一声不吭,可脸黑着。胡丽英不再小鸟般地唱歌了。她见到我总是 脸一红,转身就没了。从此我便晓得事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下班便不再在院子里的 那棵大树下“显摆”,人也渐渐地沉闷了下来。心里空空落落。也不知少了些什么。 于是便找来一些文学书来读。有一本屠格涅夫的《父与子》我读了多遍,还在一个 笔记本上抄了一大段。我觉得书中的那个忧郁的少年巴扎罗夫就是我。 可我依然留恋那棵大树,及大树下的吊环。虽然白天我不再在那棵大树下“玩 命”,可晚上,特别是有时夜深人静,我无法入眠,便悄悄来到大树下,一个人, 凝望着那副吊环;有时发神经似的蹦上去,一下一下,做引体向上,仿佛与谁赌气, 不间歇地做下去。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