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转眼,我的短短的支教生涯就要结束了,对我而言,离开的突然就像我来时的 突然。来时三天之间连协议都没签就从北京杀到了乡里,而此时,这所学校的老师 们下了早自习以后才发现我的房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了两个包和一个箱子。看到这 景象,老师们把我请到了办公室说喝个茶再走吧,他们无力地挽留着我,尽管我也 曾经心软,但是行程已经安排好了,我无法更改。我请求老师们先不要告诉学生们 我要离开。只是和老师们一一告别,一切就像每一个阳光射入办公室的日子,炉子 上的奶茶冒着白气,但是几个老师却静静地坐在屋子的角落里,低着头坐成一排, 我努力地和两个年轻的男老师开着玩笑。一阵刺耳的哨声,老师们陆陆续续去上课 了,我也趁着上课,回到房间把自己的行李偷偷提到教工食堂。这离操场近一点儿, 一会车子来了好走。坐在教工食堂的门口。我轻轻地哼唱着歌曲,离别总是伤感的, 尤其是唱到那句“有人说一次告别天上就会有颗星又熄灭”。旁边一个陌生的男人 默默地抽着烟听着我唱歌,他好像是被乡长派下来了解情况的,因为乡长很不理解 为什么我昨天从州上来了,今天就要匆匆地走。下课了,老师们都自发地走到操场, 我没有邀请他们,我对自己的失礼有些歉疚,但是他们依然来为我送别。已经过了 约定时间一个小时了,车子还没有到,等待在这种时候是一种痛苦,也是一种幸福。 终于那辆红色的桑塔纳从拐角处出现了,我心中的躁动让我无法分清它是喜悦还是 悲伤。那个开朗的曾经用泥沙为我堆生日蛋糕的女老师远远地看着我们,尽管昨天 晚上我们吵架了,但我知道她是个感性的女孩,她怕自己哭,所以躲得远远的。我 和男老师们一一拥抱,把行李提到车上,我知道还有最后一步,那就是和我的娃娃 们道别。 两个年级的学生已经在州上考试了,学校里剩下的只有我带过的新五年级。我 怕我舍不得他们,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他们,可当我踏进那间教室的时候,我看到那 个早上和我合影的女孩儿已经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事,她本来就高原红的小脸已经哭 得全红了。我写断了两根粉笔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对他们说“考上北京的大学 就打我这个号码。”深深鞠了一躬后,我走出了教室,身后响起的是纷乱的步伐, 孩子们全都扔下了书冲出来了。我怕回头,但当我回头去抱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 哭成一片了。我的课学得最好的三个女孩躲在柱子后面偷偷抹着眼泪,冲在最前面 的是我唯一曾经揍过屁股的小孩儿,我还记得我揍完他后,他说“我再也不做坏事 了”。个子最高的男孩儿,既不爱说话也不爱学习,他毫无疑问是高年级毕业以后 学校里最能打架的小霸王了,因为头天晚上我见过他是如何被四个小男孩儿围攻的, 他和我几乎没说过话,此刻把自己的嘴哭得比脸还大。那个红眼病几年都没人管, 被认为是天生的毛病的孩子,在我让他坚持点眼药水以后,眼睛的炎症慢慢好了, 这个小伙子使劲儿地拽着我让我不要走了。我把自己的头深深地埋在孩子们的头里, 只能以泪水回答他们的真诚。在这一刻,他们无所谓考了零蛋还是优秀,因为我曾 经带给他们知识、快乐和希望。 头天收拾东西到两点,第二天6 点多就醒来,我实在太累了,以至于我忘记了 我包的车怎么上来了一个活佛和一个搭车的俗人,很快我就睡着了。梦中隐约的思 维,让每一个人都变得清澈,无论他是否曾经和我冲突,其实这里的人很简单,他 们的直率让这样的离别虽然很突然,但是绝不会是永远不再见的决绝。我隐约看到 一个穿着雪山藏校校服的小姑娘,那个至今我都没记住名字的安静的小姑娘,编着 复杂的藏式小辫傻笑着推开我房间从来没有锁过的木门…… 因为我已经没有了主课,也就已经失去了支教的意义。即将到来的赛马会让这 里的孩子现在最核心的目标就是跳好舞蹈,为乡运动会助威。我是个闲不住的人, 所以我拒绝躺在房间里晒太阳,并日日期盼着那个我本不感兴趣的赛马会的到来。 孩子们不该为赛马会做如此大的牺牲,但是我无力改变,事实上,这短短的两个月 时间里,我几乎没有改变什么。如果10年以后,孩子们还能记得这个校训是一个曾 经从北京来的支教老师想的;如果10年以后,我得意的那个女孩,长成了一个大姑 娘,突然拨通了我的电话,告诉我她考上了北广;如果10年以后,那个画藏画很棒 的孩子考上了中央美院,受到了教授的指点…… 我给老师们发去了短信:“加油!你们是雪峰乡的灵魂和脊梁。”看着阳光穿 过云层播撒在茫茫草原,心中响起了《血色浪漫》里钟跃民在陕北插队时的插曲 “多年以前播撒在养我的土地”。司机好像有心灵感应,莫名地开始放起了陕北民 歌,在青海我还是头一次听到陕北民歌,有些感动。盘山路高低起伏,背后的阿尼 玛卿雪山越来越远,下次来时遥遥无期。那些老师,如果想见这辈子还有机会见面, 而孩子们,恐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有些人,一转身就是一辈子。想到这里,泪水再也止不住,如陕北民歌里唱的 “脸上的眼泪啊,一道一道一道一道,突突突突突地往下哎嗨流”。我叫司机停一 下车,已经能看见山坳中码心县城那些小小的红房子,回头望着雪山,这短短的八 十公里路,对有些孩子来说就是世界的尽头。我已经离开了,我知道孩子当中的很 多人在毕业的时候可能还是停留在“来了爸爸女女我很高心”或者四则运算都不会 的水准上,所以他们很多人注定今生就徘徊在这八十公里之内。我无法再帮助他们, 只能拜托给山神格萨尔王,我跪在草原上,深深她亲吻着他脚下的土地,期望他能 保佑这些孩子平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