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终于长好了。脑袋和身体都发育成熟。我变得雄辩、口齿伶俐、自命不凡, 而且偏激、哕嗦,还会不断出错。但不管怎样,最重要的是我为自己感到无比自豪。 我是个什么东西?之前我解释过了,或者说试着解释过了,不过那时还有语言障碍, 现在让我再来试着解释一回。 我是一条新杆状线虫,一条本该生长在污泥当中的蠕虫。目前我居住在绿色的 刷着白墙的研究实验室里的令人害怕的玻璃皿里。至少,我是以这条蠕虫为本体的。 也就是说,我是从一条蠕虫开始的。然后他们非常巧妙地,富有创造性地将一个人 类的智慧中央神经装置移植到我身上(更确切点说,是移植进我体内),也就是人 的大脑。移植是以基因组的形式完成的,而在这之前,从技术卜_ 来说“我”还是 不存在的。他们这么做是为了研究思想的诞生以及思想本身进行研究。而研究的物 质对象,还用得着说吗,那就是我。 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的什么动物呢,比如虾、老鼠或者海绵什么的?因为我 已被大家所认知,已被排序,被拆开,又重新组合。我身上的每个零件,从基因到 细胞到蛋白质,都被明确限定。我身上的许多基因经过进化,居然保持了与人类基 因的相似性,这毫无疑问引起了极大的研究兴趣。实际上,有一些基囚甚至和人类 基因是一模一样的。那就是说,新杆状线虫与人属智慧生命从某些小范围领域来看 是相同的以上这些信息除了靠我自己漫不经心的分析和自测得来之外,其他都是从 研究我的女士那儿知道的。她叫希拉·东尼,是位知识渊博的遗传学家,理论家, 首席研究员。她通过一个特殊装置与我交流,这种装置能把她所说的话转变为我的 听觉皮层能读取的跳跃的电流符号。类似的方法,通过另一个装置,她能把一些有 形的图像和别的信息传送给我。而我则通过整个大脑皮层的传出神经通道与她交流。 这些通道被嵌在我颞顶后部区域的一个机器装置上,这个装置能模仿人的语言。这 样,我的话就能被打印出来或者显示在屏幕上了。 她告诉我,首先我绝不是一个古怪的生命形态。我其实非常高级、不同凡响, 比方说,比细菌高明多了。那些细菌他们研究了许多年,想用它们去携带人类的基 因。 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可以跟我相提并论,她提及的这些杂交细菌只是用来大量生 产蛋白质的工具而已,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工厂,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感知。 倒不是说它们不想拥有感知能力。相信我的话吧,这些细菌会带走任何它能够 得着的东西。这些小畜生永远都不会满足。它们投机取巧,自私贪婪,会攫取(甚 至经常偷窃)任何手边的东西。它们复制自己的速度相当快,并好像能随意产生突 变。尽管它们的出生那么卑贱,但在生命的王国里,还没有任何其他的生物能像他 这样自大傲慢,野心勃勃。它们是原始又粗野的一族,永远不满足,总是想得到更 多。 蠕虫,相反,是相当文明的种族。作为更高级的门类,我们只与随处可见的昆 虫属同一类。我们灵活、随和,在居住地的选择上非常开通。异性之间相当友善, 自身能完成交配,也能与其他蠕虫共同完成。熟知圣经的人们会回忆起,我们从来 没像那些成群的昆虫那样引起过大灾祸。 我自己是一条线虫(至少开始时是条线虫),或者,部分是条线虫。与我的亲 戚扁虫相比(是远亲,亲缘关系不太近),线虫对世界的认识更丰满一些。我们生 活在世界的任何角落——水里,土壤里,植物上,也包括无数生命的组织里和肠子 里,所以我们对世界有更宽泛的认识。我们知道事物总是有它的多样性,也知道自 己有时难以被别人接受。像任何其他的动物一样,我们也有自己的好恶。但整体上 来说,我们还是一个思想开明的群体。 有人说我们总是非常胆怯,羞于引起公众注意,蠕动着逃离白天的阳光。对于 这点我要说的是,羞怯并不是什么大罪过,在某些时候,谦逊可以成为强大的武器。 当然,这种品质总是容易被误解。 不过,谦逊仍是我们家族的特征之一,尽管不是惟一的特征。我的某些堂兄弟 在行为上有些霸气(有人可能会说是挑衅),他们会去管别人的闲事,跑到并不欢 迎他们的地方去。比如说旋毛虫,没被邀请,就会钻进人的肌肉中去;钩虫,会进 人人的肠子,穿过肠壁安然地寄宿在那儿几年,吸吮人的血液;吴策线虫则喜欢居 住在淋巴结里;尾蚴虫喜欢进入人的眼睛;还有如毒蛇般凶狠的龙线虫,会在消化 道到表皮之间啃出长长一道沟槽,使坏死的组织接二连三地往皮肤外进出来。胆怯, 你说我们胆怯?龙线虫追求公众的目光就像鱼渴望水一样。如果它不这么做,它宁 愿死(事实上,它确实会死)。 没有很强的表现欲,但还是希望人家能注意我,注意我本身,而不是我做了什 么。总的来说,我这人容易相处,谦逊但不自卑,聪明但不狡诈,我有安静、恬美、 优雅的品性,所以我的名字是新杆状线虫。 与前面提到过的我的那些堂兄弟不同,我不依靠任何其他生物生存,我能生活 在土壤里,烂泥里、垃圾里、不依附任何东西,我是独立的。我不是寄生虫,也永 远不会选择寄生生活。 虽这么说,但我还是完全了解寄生生活多么富于诱惑。安全地藏在温暖的肠子 里,充足的食物,舒适的黑暗。我不会严厉地批评我堂兄弟们的生活方式,他们选 择了他们的生活道路,而我则选择了我的。我从不必思考别人怎么想,从不必介入 别人的生活,非得与他们一起,成为附属物,从不必忍受别的机体的无常行为。 从不,直至现在。 一只只有一毫米长,几乎不到一粒尘埃那么重的蠕虫,却附上了如足球般大小 的脑袋,想像一下吧!而且所有的工作,所有希拉·东尼的和我身上的工作,都还 在继续,以使这场冒险游戏能够继续下去。合作是必须的。我再也不能只顾自己, 甚至不能偶尔地独立一下。我再也不能躲进粪堆里生存(当然,这么卫生的地方也 找不着粪堆)。我成了时时受监控的俘虏,彻底依赖于我的管理人,为了生存我必 须服从。 听起来太过分了是吗?不公平,令人不愉快?如果是的,那么回过头再来想想。 其实所有的自由都是以他人的自由为代价的。所有大脑都是其身体的俘虏,所有的 思想又都是其大脑的俘虏。 现在我又是快乐的了。我的身体是完整的,我的大脑牢固地安在一起,我可以 自由地畅想,我自由自在(这些都是昨天才得到的)。有了你们,真是太棒了! 有了这些,我就拥有了全部。如果世上有种东西叫福祉的话,这个肯定算。 真是莫测高深。 到极致了。 无与伦比,这个科技成果。 不同寻常。 有时我也会情绪低落(这个被俘虏的生命)。 我哪儿都不能去,这可不好玩。 但科学试验,创造新生命就是如此。 事实上,我现在的状况令人难以置信,我的变化令人难以想像。 从呆滞到灵活得惊人。 从平凡无奇到空前绝后。 一只不断往上攀升的蠕虫……多么不正常。真是胆大妄为,模糊的道德概念, 多么孩子气,令人不安,多么荒谬。 我成了一个混合物,身上的各种成分就像做煎饼的那调成一团的糊状物。俗气 的科学,人类是最有创造力,最具才华,同时又是最腐化的。 这一切是怎么完成的?你也许会问。把虫和人这两个如此截然不同的实体神奇 地结合为一体?也就是用了无数的电线、软管和连接器。微量的这个和微量的那个, 共同放人盐中,然后滤出微元素流,插人基因组,双分子层扩散直至整个回路,蛋 白质也呈梯度上升,共同汇合构成了这个信息系统。我是个由无数细丝织成的网状 体,不过网状体如此紧密你是看不出来的。这就像是用电流玩的魔术,生物分子互 相交叉,各自的膜互相影响。虫子影响大脑,大脑影响虫子。然后两者共同成为完 美的整体,这就是整个过程。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确实像个魔术。这个 科技的成果是让你来欣赏的,该怎么去做就交给科学家们,这么做的原因和理由让 剩下的人们,就像我这样的平头百姓去猜想吧。 当然,不是说我对自己成了关注的焦点不高兴,我当然高兴。我也非常希望自 己不辜负大家的期望,不管大家期望的是什么。我头脑中的每一根线都想了解更多, 想大声感谢。 这些电线没有伤害我,我甚至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它们已深深植根于我的体 内,但它们还是金属,铁的本质并未消失。 我不是条寄生虫,但再也算不上自由之身,不再自由地生活在污泥和垃圾当中, 那儿的食物和垃圾曾经是我生活的全部;不再生活得不管将来(或者过去),没有 语言的生活是没有未来的生活,无望的生活,虽然也容易被称为无忧无虑的生活。 我再也不会像那样生活了,我是多么幸运。 我的新脑瓜里有那么多的想法。我的神经编织着一个错综复杂的庄严的梦,成 千上万的问题不断涌上心头,在搞清所有的问题之前必须弄清一个问题,一个中心 的问题。那是关于我的存在的。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儿? 希拉·东尼劝我不要用这样的问题烦扰自己。没有答案的,没有答案符合,当 然也没有答案能被证实。生命存在着,这是个事实——你甚至可以说是自然界的一 个偶然。并没有任何理由,生命只是生命。 但是我不是个偶然,我是有意识地被拼凑在一起的,难道不是吗?难道不是有 计划的吗? “你出现了,”她说,“要安于现状。” 我应该安于现状,对吗?如果我仍然是条最普通的虫子,我会的。可如今我不 是,所以我要再次问这个大多数人都会问的问题,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造出 我来? 希拉·东尼没有回答,不知什么原因她好像不太情愿回答。 终于她清了清嗓子,“你认为是为了什么?” 我脑子里有好几种答案,很高兴能说出来。第一种,她想知道大脑是怎样工作 的,更确切一些,她想知道语言是怎么产生的,单词怎样被拼凑在一起,怎样灵活 地被运用;第二种,她想研究两种完全不同的生命体如何生活在一起,如何并存; 第三种(最不可能但却是我最希望的),她想更多地了解蠕虫。 “很有趣。”希拉·东尼说。 “哪一种?” “哦,”她说,“我会好好想想这三种答案的。” 她回答了我所提的问题,尽管从某种程度上看这并不是个答案。我的意思是, 我有种感觉,她正试图隐瞒什么。 为什么她要这么做?有什么要去隐藏?我并未觉察这儿有任何危险。即使是有, 有什么能使像她这样有能力的人害怕? 今天我恋爱了。在这之前我从不知爱是什么,在我能用这个词之前,从没想过 世上有种东西叫爱,可能从没有过吧。 希拉·东尼就是我的梦中情人。希拉·东尼,给我的头脑以营养物质,控制着 我的染色体,为我装上电极,她是我的创造者。希拉·东尼,多么温柔,多么专业, 多么可爱!她的指尖是那么的灵巧,那么娴熟地连接着每一处关节!她工作时总是 低声吟唱,咕咕的声音想必如同鸽子一般。有时她会开玩笑说她其实比我也好不到 哪儿去,她也是个怪物,“我原本是只鸽子。”她说着大笑起来,但然后她又说, “不对,我原本是头笨牛,或者可能是头笨牛,我有时会有这种感觉,直到最近完 成了某件事。” “什么事?”我问道。‘“比如你就是一件。”她说。 我不由得自我膨胀起来(我的身体真的鼓了起来,一些体液渗了出来。一贯警 觉的希拉·东尼马上调整了我的体液浓度)。 “你是条聪明的蠕虫,”她说,“你可是用了聪明人的脑袋造就而成的,那个 人,除了也用了点其他几个人的,就是我。” “我是你的。”我照字面上的意义说。 “好吧,是的,我想是的。” “你喜欢我。” “当然,你知道的,是我照顾①你,不管白天还是夜晚。” 「①carefor 有喜欢的意思,同时也有照看的意恩。」 “我的意思是,你在乎我,对吗?” 我会问这样的问题她似乎很吃惊,“是的,从各个方面讲我都在乎。” 听到她这么说我的心都碎了(尽管严格来讲,我并没有心脏,这里说的是我的 体液,黏糊糊的,渗了出来)。 “我需要你,希拉·东尼。” 她笑了起来,“你当然需要我。” “你需要我吗?” “我想是的,”她说道,“你可以这么看,我们相互需要。” “是这样吗?” “就像看星星的人需要星星,”她解释说,“就像歌手需要歌曲,就像那样, 是的,我们确实相互需要。” 就在这个时刻我坠人了爱河。它就像黑暗世界里射进的一缕阳光。或者相反的, 她就像在一个只有阳光的世界里突然打开的黑洞。在这之前,爱从没出现过。 希拉·东尼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她忙问我如何知道这就是爱。 我回答她,就像我知道其他事一样,我知道这就是爱,概念告诉我的。这四个 字母的组合无非表示大脑皮层和皮层下的一连串活动,我说错了吗? 她纠正道,爱可能有点夸大其词了,感激和欣赏也许更贴近事实吧。但是这些 概念并不重要,现在让她更感兴趣的是我能熟练地形成概念以及我的抽象思维能力。 “真让我吃惊。”她感叹道。 但现在我迷惑了,我原以为概念是重要的,了解字面意义与引申义是相互交流 的基础,我想是语言改变了一切。 “如果这不是爱,”我反问她,“那你就得告诉我爱是什么。” “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希拉·东尼答道,“但就我有限的个人经验来看, 身体是相当重要的。” “我有身体。” “同意,但你缺少某些必须的特征,必须的,我是说,人类的。” “什么呢?眼睛?耳朵?手臂?双腿?” “所有这些。”她回答。 “但我有嗅觉,”我分辩道,“我能感受到你身上的特殊的化学成分。” “我带着乳胶。” “乳胶?” “是手套。”她解释。 换句话说,我所感受到的不是她本身。那又怎么样,我争辩着。我们的爱不是 身体的吸引。我不需要什么抚摸,亲吻,这个想法本身,爱这个字本身就足够了。 在心中充满爱,把爱说出来,相信吧,这就是爱。 还是只蠕虫时,我以蠕虫的方式生活,以蠕虫的方式思考。现在我已经以人的 方式思考,可我仍是条虫子。真是令人沮丧。我在想到底是什么使人成其为人?我 想知道人到底是什么! 他应该不仅指有手有脚有头发,指尖上长指甲,双目能看得见东西,会说话的 哺乳动物。我的意思是人不仅仅是一个身体。更确切地说,即使取走了他的四肢, 使他双目失明,双耳失聪,说不出话来,他还是个人。即使取走他的生殖器官,用 小塑料球来替代睾丸或者分泌荷尔蒙的卵巢,用金属来替代心脏,用达克龙的软管 替代动脉,甚至再多取走一些东西,他仍然还是一个人。 那么是大脑吗?是大脑使人成为独一无二的动物吗?如果是,又到底需要多少 必须的才智呢?足够去运用语言?足够去深思熟虑?足够让你捱过一天天,一分分, 一秒秒?会系鞋带?能烧火鸡?还是能和朋友聊天? 但如果一个人由于受伤或疾病失去了大脑的某些功能,是否他就要退出人类这 一阶层呢?如果他不能说话了,不能形成思想,如果他失去了短时或长时记忆,还 大小便失禁,难道他就不再是人,而是其他什么东西?一个不是人的新玩意儿,让 别人同情,让别人看了不舒服——这就是这个新玩意与人的惟一联系。 那么是基因组合吗?被大肆吹捧的人类的基因组合?是这些基因组合界定了人 这种动物?我不这么看,遗传因子也在不断地增删,没有其他不断发生的生理变化, 基因组合怎能造就人。谁能说哪个人不是工程的产物?也许某个人得到过以前从未 有过的基因,生成了他从不可能产生的某种物质。 那么他从哪儿得到的这个基因呢?也许从某种菌类,或者是一头绵羊,也有可 能是一只蠕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