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立于早春二月的山门外,听“风声、雨声、读书声”,满耳满盈的却是“风声、 雨声、松涛声”。 读书声已随风而去,读书人也不见踪影。只有山间的野雀当童子,看见人来, 叽叽喳喳,殷勤探问。 庭院深深。五个院门勾连成五座院落,一进又一进,楼台回廊,谜一般,让人 深陷其中。 先贤祠和报功祠,祭祀的古圣先贤果然不少,除了爱菊的陶渊明,爱莲的周敦 颐,记住的只有爱桂的朱子。 记下朱子,不只因为朱子是终日俨然的学问家,也不只因为朱子是继孔子以来 的儒家集大成者,只因朱子力排众议修复的这座千年学府——白鹿洞书院。 书院的山脉自五老峰而来,悬天绝壁,一峰南下。 自从太史公司马迁年轻时领父命“南登庐山”,庐山的山水便叠印着历代文人 骚客的屐痕,也有风雅的官吏劈山开洞,用了思贤的名义建读书台。 白鹿洞本有名无洞,只因有一“洞”宇,忙得几任知府“钻山打洞”。 明嘉靖年间,南康太守王溱便望文生义,在五老峰的余脉后屏山,生生开出一 个洞来。更有知府何岩,明知神鹿已仙驾,硬要把一块顽石凿成半蹲半卧的鹿,将 石鹿置放洞中。过了数十年,又冒出个参议葛寅亮,认为此举不妥,不该开洞置鹿, 复把石鹿从洞中取出,又朝地下钻个洞,将鹿埋于地下。 本该四方神游的白鹿,却被好事者们拘于阳光不到的洞中,怪不得胡适博士要 笑骂:“这两人真是大笨伯!” 这白鹿颠颠倒倒,一朝上天,一朝入地,不知白鹿的主人作何感想? 白鹿先生李渤,洛阳人,聪颖通脱,与兄李涉同隐庐山。优游山林的李渤,蓄 了一只白鹿自娱。那白鹿温良驯善,十分灵异,常随李渤左右,还能替主人办事, 只需在鹿的梅花叉上悬上钱粮布袋,就能上市沽酒,采回纸墨笔砚。那份灵异,让 山民觉出它的不寻常,奉为神鹿,李渤被人称作“白鹿先生”,他居住的山谷名为 “白鹿洞”。 久隐山中的李渤,似闲云野鹤,过得逍遥自在。一纸诏书,打破了他的仙人梦。 出山还是隐洞?处于两难的李渤犹豫不定,这时,洛阳令韩愈一篇激扬的文字《遗 李渤书》,劝其出山,书称:“朝廷士引颈东望,若景星、凤鸟始见,争先睹之为 快……”“韩潮苏海”,谁人能抵挡韩文的汪洋恣肆?李渤只得出山。 李渤出山那天,据说那白鹿也四蹄踏云,腾空飞天…… 出山后的李渤,不改书生本色,立马上书,主张博引海内名儒,大开学馆。他 念念不忘旧居,任江州刺史时,对白鹿洞加以修葺,植木、引流,建造台榭。从此, 白鹿洞四乡文人往来不绝。 长庆二年,曾经“浔阳江头夜送客”的白居易,赴杭州刺史任,途经江州,登 庐山,重临他的遗爱草堂,与李渤相会。此时距白居易离开江州司马贬所,恰好五 年。 一个当年被贬的江州司马,一个现今的江州刺史,两名唐才子,草堂晤对,仰 观山,俯听泉,家事国事,从何说起。“曾住炉峰下,书堂对药台……五年方暂至, 一夜又须回……君家白鹿洞,闻道亦生苔。” 本想“左手牵妻子,右手抱琴书”终老书堂的白居易,终因“冗员所羁”,未 能如愿。 带着遗憾,白居易离开了他“恋恋不能去”的草堂。这一别就是永远。只留下 了他的《草堂记》,他的心情,给庐山那一轮千年月。 李渤之后,唐末兵乱。多事之秋,一些淡泊的文人为避战事,纷纷来白鹿洞读 书、讲义。南唐开元四年,白鹿洞正式辟为书院,国子监李善道为洞主,称“庐山 国学”。 白鹿洞书院号为“天下四大书院”,与徂徕、石鼓、岳麓齐名,则是朱熹兴复 以后的事。 淳熙六年,朱子知南康军。几经兵乱,白鹿洞书院已经废弃了125 年。北宋的 遗址上,荒烟蔓草,屋宇不存。朱子见了痛心不已,然而他发现,这里“四面山水, 清邃环合,无市井之喧,有泉石之胜”,环境幽谧,正适合著书讲学。 重兴书院。担此大任,朱子极看重这件事。他接二连三张榜、行牒、书状,给 尚书、丞相上札子,给孝宗书奏。 南宋的月光为朱子掌灯,照见他夜以继日,濡墨写字,“榜、牒、状、札、学 规、书奏”,“凡二十九”篇。再读这些有月光味的文章,让人生出很深的感慨: 一代理学大师,勤勉如此,实在是个做事极投入的人。 然而,世间无情。朱子的高蹈远举,他要复兴书院的大业,不被世人理解,上 报朝廷的谋划、设想也石沉大海。当朝权贵非但不支持,反而被“朝野喧传以为怪 事”,遭到肆意的嘲笑和讽刺。 庄子有言:“举世非之而不加沮。”朱子毫不动摇担当的使命,在一份“奏札” 中,重申了重兴书院,培养学子的重要,痛斥了那些责难。 白鹿洞的草枯了又绿,一年多过去了。修葺一新的书院,飞檐斗拱,气势宏大, 亭台书阁,错落有致。淳熙七年(1180)春三月,书院落成。朱子百感交集,率领 军、县官吏,师生共赴书院,祭先师先圣,以隆重的仪礼昭告四方。俨然的朱子, 这回索性举杯酣饮,赋诗唱和:“重营旧馆喜初成,要共群贤听鹿鸣。” 朱子亲自主持书院,白鹿洞一时名声大噪,闽、赣、浙三省辐集,庐山道上挤 满了行色匆匆的莘莘学子…… 倘没有朱子,白鹿洞会是个什么样子?(当然,历史没有假如)。若没有白鹿 洞,失去这个巨大的讲台,朱子还叫朱子吗?恐怕会黯然失色吧。千载之下,除了 书院,除了《四书集注》,谁还记得朱子知南康军或别的什么军的政声呢y 翌年, 白鹿洞书院桂子飘香时,陆九渊赴朱子之约来书院讲学。朱子虽与象山学术意见不 和,但佩服象山为人高洁。发生在淳熙二年的“鹅湖之会”,两人激烈的舌战,成 了愉快的记忆。 象山极富口才,很能鼓动人心。一章原本枯燥的“君子小人喻义利”,被他讲 得精辟生动,让座中学子感动得流泪,朱子也击节称快,以为“义利”章切中了当 时“学者隐微深痼之处”。朱子十分谦逊,当即表示:“熹当与诸生共守,以无忘 陆先生之训。”随后又将象山的讲义刻上碑石,立于院门。 博大、恢宏,这就是朱子。这才是真正的大师。 朱子学术上的气度,首开了书院“讲会”制的先河,为不同学派在同一书院讲 学做出了懿范。 一时讲学之风兴起,一些学派主张,一些思想交锋在书院碰撞。师徒间辩诘问 难,大师与学子相互切磋砥砺,酷似先秦时的诸子争鸣。 大师产生于书院,大师们的学术思想孕育于书院,又通过书院得以传播、弘扬。 朱子每天黎明即起,端坐一室,通贯古今,讲经论道常至夜深。晚年,朱子疾 病缠身,但只要…回答弟子的提问,“则脱然沉疴之体”,连重病都会脱身。终生 讲学的朱子,倘若——日不讲学,便怅然若有所失。 朱子告诫弟子:“读书须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万不可浮漂。 “血”与“痕”,实在是朱子自己的真切感受。 《论语》是朱子的经典,朱子一辈子捧读,自幼到老,从不间断。他先用朱笔 画线,再以墨笔圈点。等到有了新的领悟,就交替使用青色和黄色笔批注。 凭着这枝四色笔,朱子写下了千古不灭的道德文章。 朱子过于博大,书院的学问也过于精你无法言说,只能默然感悟,稍稍靠出山 门,过流芳涧,见石壁上有朱子手书的“洗心”“枕流”,心有所触。转回枕流桥, 桥下流水淙淙潺潺。流水汩汩流过千年百年,想那清流曾经濯过一个清癯的面影, 于是攀上枕流石,含一茎草,卧听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