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仅仅是初冬,江堤上的茅草上刚有了薄薄的霜意,姨娘就去世了。我亲爱的姨 娘,温厚地爱我胜过我的母亲的姨娘,去世了。最后一次去洲上见她,我只记得一 路上都是茫茫的一片,田野、村庄、树木、行人……在我的眼里全浮成一片模糊的 世界,是罩在咸涩水汽里那个薄凉的世界。 是小舅去我家报的信。那个初冬的早晨,小舅单薄地立在我家门口,纸人一样 摇摇欲倒的样子,他哑着嗓子说:二姐走了!夜里走的!那一天,一家人来不及收 拾就随小舅往洲上奔。到外婆家时,只看见堂屋当中架起一副新刷了红漆的棺材, 没有看见姨娘。姨娘已经睡在棺材里了,与我隔一层棺木。我瘫跪在一片嘶哑浑浊 的哭声里,觉得自己像一粒咸涩的盐,就快要在哭声里溶化掉,以后的日子怕也要 就此变成一钵钵苦成苦成的水了。 八个人抬一副棺材,出了门,过了夏天会开木槿花的弯曲的篱笆边,向着两里 之外的空旷荒寂的垄上去。我跟在人群后面,低头去送,却在池塘边的几根芦苇边 停下了。那是初冬的芦苇,伶仃的几根在风里摇着,叶子早己枯萎,只梢头一簇白 色的芦花无依无靠的样子,在冷风里聚散不定。我想起姨娘每年冬闲时或者剥黄麻, 或者编芦席,一边干活一边唱歌。我觉得那芦苇此刻就像棺木里伶仃的姨娘,有说 不尽的孤单。我没有接着去送姨娘。我感到害怕。我害怕看到别人把姨娘孤零零放 进冰冷的黄土之下,我不送她,我的记忆里关于姨娘的最后一幕只是:姨娘被别人 抬着,走了,走远了,向着灰蒙蒙的太阳沉下的方向。 一个月后再去外婆家,正赶上洲上人家去江滩上砍芦苇。以前芦苇都是集体卖 给江边的造纸厂,那一年,造纸厂关了门,没人收,于是各家在江滩上划了区域, 砍回家当柴烧。别人家的芦苇都砍得快完了,我外婆家的才动身,舅舅们读书的读 书,做工的做工,只能等星期天或者放学后。黄昏,我去石板洲外的小江堤上迎舅 舅们,看见一板车的芦苇庞然大兽一样从江滩那边翻过堤顶,缓缓压下来,白色的 芦絮在板车后面浮着飘着,边追边丢。拉车的大舅躬身在芦苇底下,已经看不清脸, 后面推板车的两个舅舅紧紧贴在车旁边,上身大半掩在披散下来的芦苇叶子里,只 看见半弓的腿跟在车轮后面,让人误认成是庞然大兽的细足。芦苇一车又一车,拖 不完一样。晚上在麦草黄的灯光下喝粥,只见粥声,不见人声,舅舅们累得似乎已 经提不起力气说话。关于成人世界的艰辛与无奈像一缕隐秘的风,在我的心上微微 荡出暗黑的涟漪来。我又想起远在垄上的姨娘,从前砍芦苇的活基本是姨娘的。夜 里睡觉,外婆一头,我一头,没有说话。厨房柴火间里的芦苇叶子散发出干脆的香 气,借着窗缝里漏进来的夜风,袅袅漫到被子边,蝴蝶一般在鼻翼边周旋。在这样 的植物叶子的暖香氤氲里,夜像一只泊岸的木船,暂时是安慰而沉静的,但我总觉 得缺少了一些什么,我的心仿佛豁了道口子。后来我知道,那夜的心是触到了寂寞。 隆冬时节,到江边的杂货店给外婆跑腿买盐和醋,抬眼看不远处的江滩,是一 片昏黄的空阔。空寂的江滩,旁边是同样昏黄无际的江水。芦苇砍后的江滩与江水, 寂寞对着寂寞,仿佛是一场浩大残酷的战役之后,千军万马都在硝烟里化为乌有, 只余下一片渺茫无边的沙场,散发着死亡与哀伤的气息。那一刻,我忽然感觉自己 被一种盛大无边的寂寞袭击。我想,我就是这样一点点开始体味寂寞、懂得寂寞的 吧。 好几次,我看着芦苇伐过的江滩上空如荒城,眼里几乎要浸出泪来。是啊,冬 天的江滩要多落寞有多落寞,没有那如林如墙的芦苇,也就没有了芦苇丛间蹿飞的 小鸟,没有风过芦苇时刷刷的大合唱一样的叶子摩擦的声音,没有白头的花絮在阳 光下飞舞……有的,只是一片没有色彩没有声音的沉默着的泥土。抬眼望不见尽头 的江滩。经过春日里新嫩芦苇的萌发,经过夏日的蓬勃与欢愉,在秋霜里折身,终 于在这寒冬里呈现它最后的萧瑟荒凉与沉寂。像生命,在短暂的欢愉之后,最后总 是要呈现它寂寞苍白的底子。夜里,我躺在外婆的床上,听着夜气里江上传来的拉 长的汽笛声,像来自时光深处的悠长的呼唤。想着那一片浩瀚的芦苇林子被伐过后, 剩下一棵棵的芦苇桩子在空旷绵延的江滩上,像一个个标点符号,只是没有句子。 忽然觉得,那一片江滩不会说话了,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了。我也是的,我的话也 少了,快乐也少了。我和外婆间话语寥寥,生活的重压让她渐渐丧失与一个孩子交 流的热情与细心。而随着我的作为女孩子的生理特征的渐渐出现,我日渐羞涩恐慌, 以致让我也渐渐疏远了作为异性的舅舅们。至于我妈妈那里,我觉得太缺少一些来 自细节的温暖了,甚至十四岁那年月经初潮,弄脏了被子,从妈妈那里得到的不是 如何使用卫生纸的方法,而是一巴掌扇到我的脑门上,那一刻倍觉发育是件耻辱的 事。我躺在背后没有姨娘怀抱的夜里,看着黑暗的四壁,想起从前春天里,姨娘牵 我去江滩上采芦笋回来度菜荒,想起端午前,挤进芦丛里陪她打芦叶回来包粽子… …如今,这些都不会再有了。一个人遥遥无归期的远走,给另一颗幼嫩心灵带来的 怅然与失落,胜过千百里芦苇从江滩上消失所带来的空茫。 再到大年初二去外婆家拜年时,我对吹气球已经丧尽兴致,我会在陪弟弟去小 江堤上的杂货店挑气球时,折过身来凝眸那覆盖了一层白雪的江滩。空荡荡的什么 也没有的江滩,随江水一道往远方延伸。像一道数学题,0+0 ,再+0+0,无止尽加 下去,虚无感在空间里被不断加深延展。我似乎听见内心深处有雪崩一样的轰然倒 塌声。我知道,童年,终于在这样盛大无边的寂寞中,彻底地收了梢。 想想,人生的每一段岁月,可不都是在寂寞中收了梢的呢!两情似火,正是好 年华,待爱到寡淡时,青春灯火阑珊走到了枝梢头;在万人注目的人生舞台上,扬 鞭策马,与生旦净丑相遇成戏,转眼台下人渐稀,中年在不甘不舍中拉下了帷幕; 电话簿上的名字开始一个一个删去,惦记和被惦记,都日渐少了,这是暮色深处的 暮年,只等一个句号了。 好在还有过程。 一段又一段的过程,或长或短,或明或晦,将人生的路接替得悠长悠长。想起 二十岁那年,春天,陪恋人走在江滩上,一路看船看水,看松软的沙滩上印上我和 他的四串长长的脚印,心里涌泉一般生出欢喜。曾经,在姨娘走后的那个冬天,我 以为我的生命将从此江河封冻,现在,又一个爱我的人和我一起吹着早春的风,看 江滩上的芦笋破土拔节生长,和我一起遥想着夏日里万顷芦苇碧如海的壮观气象。 我知道,在句号之前,在失落之后,我还会与陌生的人相遇,与新奇的景相遇,与 永不重复的岁月相遇。在上一个寂寞与下一个寂寞之间,还会丢失一些,捡到一些, 生命像鸟的随季节换羽。 回首1987,在洲上,最后的一茬青涩时光被生活钝钝地割掉,以成长的名义。 人的一生,诸番人事悲欢聚合,其实都大一统在“成长”这个主题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