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单单谈论蜜蜂的事情,对于我们来说,仅仅是一种生活闲暇中奢侈的猎奇行为, 它显然不具备更为深广的价值、意义。梅特林克也不会以惊人的耐力,通过细心观 察为我们提供一些用来消遣的闲话。他是想从神秘的蜂房中找到一面可以映射我们 的镜子,重新确定我们的肖像轮廓。他说:“人有能力不服从大自然的法则,至于 他是否正确应用这一能力,则是他道德生活中最严肃也是最糊涂的问题之一。不过, 在与我们不同的世界中去捕捉大自然的意志,并未因此而显得索然无味。”也就是 说,我们在自己习见的生活中,已经运用自己的能力在某种意义上修改、歪曲了大 自然的意志,所以只有在这些膜翅目动物的每一个动作中,才能重新找到大自然赋 予生物世界的原始意义。 因为,“大自然的意志在膜翅目昆虫的进化中显现得非常确定,而膜翅目昆虫 是除了人之外地球上最富于智慧的生物。”梅特林克进一步推测,“大自然似乎追 求物种改良,但它同时又表明,它不愿这样做,至少是在这样做时必须损害个体的 个性自由、权利和幸福。随着社会的形成和发展,其每个成员的个人生活亦随之缩 小。凡是出现进化的地方,它都是个人利益越来越完全地为总体利益牺牲的结果。” 另一个例证是,“熊蜂的工蜂并不想放弃爱情。而我们的家养蜜蜂却终身处于贞节 状态。不过,我们很快就会看到,为了群体的幸福与安全,为了使蜂房在建筑、经 济和政治方面更加完善,它会放弃所有的个人福利。”这意味着,大自然的意志还 处于不成熟状态,它至少在这里显现出其矛盾、摇摆和不确定的一面。也就是说, 即使是全能的上帝,也在充满选择可能性的十字路口徘徊、犹豫不决。 当然,我们不可能完全窥透自然的秘密,人类也许永远不可能具备这样的能力, 否则,我们就有僭越之嫌。无论是蜜蜂,还是我们自己,凡是我们不可了解的,不 可理解的,不能了解和理解的,都属于命中注定。物种一代代相传,一代代几乎是 重复生活,一代为下一代不断付出牺牲,它们究竟为了什么?梅特林克对这一现象, 感到迷惑不解。他说:“物种的上一代对下一代的爱,难道是命中注定的吗?人类 也存在这种命定性,但较之蜜蜂,这种命定性的强度与规模要小一些,从不会作出 如此巨大、如此普遍和如此意见一致的牺牲。我们服从的什么可预见的劫难可与蜜 蜂的劫难相对应呢?我们对此一无所知,犹如对那像我们观察蜜蜂一样观察我们的 生物一无所知。”他的推测带着几乎是绝望的痛苦,就是说,也许我们所不知道的, 上帝也不会知道。 梅特林克的苦恼来自形而上学的推理,尽管他似乎运用了自己所掌握的一部分 知识和经验。他写蜜蜂、写蜜蜂的生活及其规律性,写蜂房里的种种故事,实际上 仅仅是为了讲述我们自己。他所表达的乃是人生的迷茫。他试图得到所有的答案, 但是每每在解答的过程中都会遇到问题的极限。他想将自己所观察到的事实进行一 步步推理,发现现有逻辑总是不能顺畅地使他找到简洁的方式,最后又要陷入另一 个迷宫。几乎是所有物种一代又一代传承,是什么力量推动它们向前、向前、一直 向前?就像无数乡下人急匆匆地去赶一场庙会,就像已经买了票和尚未买票的人们, 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前往剧场,就像所有的物种要去赴一个盛大的宴会,或赶往同一 个地点,以便见证一个精彩的结局,一代又一代付出莫名其妙的牺牲,将最后的那 一观赏者推到时间的尽头。可是,那里究竟有什么? 在我们以及和我们同在的所有物种中,都包含了同样的基因、同样的目的性。 造物主为了某种目的设计了同样的程序和计算芯片,并将其植入了我们的身体。从 我们出生一直到死亡,我们从未摆脱来自自身的某种控制性力量。然而,我们却不 可能充分理解自己的行为价值。我们总是依凭本能行动,将与生俱来的意图贯彻始 终。当我们从别的生物那里回到自身,突然发现,我们所做的是否都值得?它的价 值究竟与我们在哪些方面具有关联性?我们仅仅是通往天庭的梯子上的一节脚踏板, 别人的脚步在我们肩头发出轻轻的一响,我们已经完成了使命,随即被废弃。梅特 林克看到,那些在蜂房走廊上工作的工蜂,在忙着搬迁新居。每一只工蜂都必须带 够可供五六天食用的蜜,即使它们也未必能够弄清,自己究竟是怎样运用巧妙的化 学配方来提炼蜂蜡,以便建造新居。它们可以在漆黑的环境中工作,它们究竟依赖 怎样的照明方式?难道黑暗中为它们设有专门的、我们看不到的灯?它们什么都不 清楚,但是它们一直在做,并且能够把自己的工作做好。 然而,“未来的观念是如此强烈,面对这样的不确定性,面对死亡的危险,也 没有任何一只蜜蜂动摇。”这是梅特林克对蜜蜂群体的评价。这是英雄主义、浪漫 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混合物,未来就是一切,它的意义已经使“现在”动摇了,“现 在”可以说并不存在。于是,梅特林克发问:“必须承认,似乎带有自觉性而实际 上富于智慧的伟大力量——因为在其安排和捍卫的生活中总是存在着智慧——也会 陷入迷雾。这种情况可能存在吗?当我们抵达自身意识的极限时,最高级的智慧也 会出现失误吗?如果真是这样,我们该向谁求告呢?”这是对世界看似意义明确、 实际上充满盲目性的极好论证。即使从最高级的层面上俯瞰,这个世界在很多时候, 也并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安全可靠,因为其运行系统的每一个部分都不能保证其选 择的正确性。 令梅特林克痛苦的是,“大自然是否关心保持在它的地底下处于激动状态的一 切事物的生命?或者——无论多么不可思议——与此相反,一切生物都注意采取措 施反对那些给予它们生命的力量?这一问题至今没有答案。我们根本不知道,物种 的保持是违背最高意志的可怕意图,或者与这些意图无关,还是完全依赖于它们。” 正因为他观察得太仔细了、他掌握的资料太多了、他默记在心中的事实太纷繁了, 他才得不出什么可靠的结论。在某种意义上说,越是深入思考,就越是感到大自然 本身的神秘,也就越对我们以及周围的事物一无所知,我们在思考中正在远离自己, 远离一个个曾经认为是正确的判断。真理正是以这种令人敬畏,而且耐人寻味的方 式包紧自己、拒绝我们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