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八角街除了转经人和朝圣者,还有一个人群就是打工者和商人。商人是因为八 角街的利润而来,打工者则是因为低廉的房租和热闹的生活而留在了八角街。 平措是我跟踪采访多年的一个对象,他是逃婚来到拉萨的,一直住在八角街, 在电视台工作,除了偶尔回租住房住一下外,生活上已经完全脱离了八角街。他说 他有一个朋友,从十四岁起就在八角街打工,叫我去看一下。 我们约好下午两点在大召寺门口见面,直到四点他才带着个女孩匆匆赶来。他 介绍说,女孩叫卓玛,就是他说的那个朋友。卓玛个子很高,长发,普通话略带四 川口音。我提出去她的租住屋看看,卓玛有些不太愿意,说是太乱了,又小又黑。 平措劝说好一阵,才勉强同意。 卓玛领着我们从大召寺广场右边一条小巷子进去,又穿过两条窄窄的巷子,才 到了她住的院子前,门口有两位穿氆氇的阿佳坐在阳光下,相互抓虱子。见我们经 过,停下手,不好意思地笑笑。 院门很低,进出都得低着头。房子是过去的老房子,共两层,是典型的夯土墙 的木质结构,年久失修,二楼的围栏大部分已经不在,从剩下的一小段精美的雕刻 可以看出,这里也曾经有过奢靡繁华的时候。 卓玛的房子就在一楼左边,用木板在院子里隔出来的。进门有个五平方米左右 的小间,摆着锅灶等用具。灶边上有道木门,卓玛打开锁,让我们进去。 我跨进门,眼睛好一阵才适应。这是一间不到十五平方米的木板房,墙壁上贴 满了影视明星的招贴。东面墙上有两个一尺见方的小窗,用布贴了起来,透进些微 弱的光线。顺墙壁放了三张藏式床。这种藏式床有些类似于内地的木头沙发,白天 可坐人,晚上当床。被子是普通的丝绵被。卓玛说,像她这样出来打工久了的人, 都不爱用老家的手工被,嫌它太重了。 卓玛给我们倒上水,坐到靠里的床上,给我们讲她在八角街的生活。 “我十四岁就到了八角街,最初是给亲戚当保姆。干了两年,我就出来打工了。” 卓玛最早是在一家回族地毯店里干活。在八角街,回商、汉商占商家的三分之一, 剩下三分之二是康区商人和本地商人。回族商人又以青海地毯商、毛皮商为主。卓 玛第一次打工就是卖地毯。“我们卖的地毯都是老板从老家发过来的,品种花色很 多,价格又比本地手工地毯便宜,特别受牧区人欢迎。冬天朝圣者来了后,那是我 们的销售旺季,最多时一天要卖三十多张。” 八角街的回商中,很多人祖上就在拉萨生活,有的是十八军的后代;有的是六 十年代从甘肃、青海逃荒来拉萨的;有的是跟着老乡到拉萨打工后留下来做生意的。 拉萨的“回族”有个专门的称呼:“藏回回”。他们有自己的清真寺,有自己的饮 食习惯,有自己的朋友圈子。 本世纪50年代末期,八角街曾掀起一股回乡潮。很多克什米尔商人、印度商人 都回了老家。现在的八角街上,别看很多招牌上写着“印度商店”、“克什米尔工 艺品”,但该店真正的经营者往往都是本地商人和康巴商人。 卓玛在回族店里打了两年工后,经朋友介绍,到大召寺东门的一家汉族工艺品 店上班。“就在邦达昌院子的外面。卖藏式帽子、首饰。”卓玛起身给大家的杯子 里续了水后,坐下继续说。“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了小张,他就在隔壁店里打工。” 卓玛说的“小张”,当时是杭州丝绸店的小工。俩人的店一墙之隔,时间长了, 彼此就熟悉起来。丝绸店里销售的都是内地的绸缎,这种料子色彩鲜艳,手感好, 无论城里人还是牧区人,都喜欢用内地丝绸做衣服。小张不会藏话,丝绸店里本来 有位藏族小工,经常趁老板不在跑去泡甜茶馆。 八角街的经商者在拉萨可称得上一奇,他们会说多种语言的数字。就像卓玛, 她会用藏语、英语、阿拉伯语、日语、法语说出商品的价格。除藏语外,其他词汇 一个不会。卓玛说,他们的语言都是老板教的,老板也只会数字。有了新的员工, 老板第一件事是教会他们使用计算器,第二件事就是教他们用各种语言报价格。 卓玛就是在帮小张翻译时喜欢上他的。其实在认识小张之前,卓玛已经有过一 次婚姻。丈夫叫格桑,开大车的。八角街上现在销售最好的工艺品都是从尼泊尔进 来的。格桑就是负责从尼泊尔拉货到八角街。格桑是日喀则农区人,初中没毕业就 偷偷来了拉萨。在西藏,农区人都有喝青稞酒的习惯,就如内地人喝开水一样普通。 格桑常常喝醉,喝醉了就打骂卓玛。“那时候我脸上身上经常都有伤,人家来买东 西问我怎么回事,都不好意思回答。”提起格桑,卓玛似乎不愿多说。还是平措在 一旁帮她说:“格桑是我的好朋友,就是爱喝酒。没文化嘛,他和卓玛生了个小男 孩,都五岁了。卓玛跟格桑分手后,和小张去了内地,格桑在八角街另租了个房子。 孩子放在卓玛老家,他有货就去拉货,没货就在甜茶馆泡着。” 八角街的老房子很多,政府有规定,老房子不准拆,房主又不愿维修它,另在 别处盖了退休房后,便把旧房子出租给外来的打工者,一间十五平方米左右的房间 一百五十元到两百元不等。住在这些房子里大多数都是像卓玛这样的打工者。他们 从小生活在偏远的农牧区,在老人的佛经故事里长大,去拉萨、去八角街是很多农 村孩子儿时的梦想。一旦有机会到了这里,便再也不愿回农村去,他们在八角街租 个小房子,然后打工、倒腾小工艺品。 卓玛跟小张到了内地后,无法适应内地的生活,趁小张去北京打工时又偷偷回 到了拉萨。“他老家没有转经的地方,也没有磕长头的人,我不习惯。他们干的农 活,我从来都没干过,那个锄头,我以前见都没见过嘛!”卓玛双手比画使锄头的 样子,模样挺滑稽。 卓玛从内地回来后,又帮一个康巴女人看过两个月工艺品摊。康巴女人嫌她不 “凶”,把她辞退了。“她说只要游客拿起摊上的东西看了,就应该买,不买就不 能放他走。我不能那样做,所以她说我不凶,就不要我了。”卓玛这么解释。在八 角街,我知道有这么一帮康巴女人,租个小摊卖工艺品,只要游客碰了她摊上的东 西,就强行要人家买,否则就拉着人不让走。 卓玛现在在拉萨火车站做小工。工地虽然辛苦,但工资高,每天五十元钱,且 天天结算。卓玛说,她下班早的时候,会去转两圈“帕廓”,磕十个长头。不管求 佛有没有用,求个心里平静总是好的。有时她也去格桑那里看看,帮他洗洗衣服, 收拾收拾屋子。“虽然做不成夫妻了,但也不做仇人嘛。”卓玛笑着说。就在我们 聊天时,有两个在八角街打工的朋友听说卓玛在火车站打工后,来打听情况,也想 去那里上班。 在八角街,像卓玛、格桑、平措这样的打工者很多,他们有的只住在八角街, 有的既在八角街工作,也在八角街生活。打工者的工资并不高,平均一个月六百元 左右,但是房租便宜,吃的糌粑都是老家带来的,生活费用低。最主要的是,生活 在八角街,对于在乡下的这些孩子来说,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家人到拉萨来朝佛, 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桑单旺姆和她的甜茶馆我和老爸在八角街溜达,转到木如寺的巷子尽头时,边 上有个老式院落,院门陈旧破败,一个小姑娘依门而立,好奇地望着我们,见我用 相机对着她,极不好意思地转身跑了。 我们从木如寺出来后,老爸想上厕所。说实在的,在八角街,找任何东西都比 找厕所容易。转完整个“帕廓”,也见不到一个明显的“公厕”标志。转经道边上 小巷子的拐角处、下水道边,弥漫着浓浓的尿臊味儿。 老爸好歹也是个“文化人”,不可能随便就地解决的。木如寺这条巷子实在冷 清,过往人极少。好不容易从对面院子出来一个小伙子,老爷子赶紧抓住他打听, 小伙子朝院子二楼指了指。老爸把照相机、单腿架往我怀里一塞,赶紧跑了。 我抱着相机,拖着单腿架,坐在院子对面的石坎上,无聊地东张西望。刚才看 见的那个小姑娘趴在对面一楼的窗口向我招手。我走过去问她有事吗?她说她想拍 张照片,问我能不能照了后送她一张,我说当然可以,给她拍了好几张,还回放给 她看。小姑娘看到显示屏上的自己,极惊奇,连连说:“阿姨,你一定要送给我啊, 你送来时,我打甜茶给你喝!”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小姑娘身后的小屋子里摆了两 张小茶几,另一个小屋的柜子上放着五个暖瓶。 “你们家开的?你父母呢?”我问她。 “不在,转经去了!” 我和小姑娘闲聊起来,知道她的名字叫桑单旺姆,今年十岁,没有上过学,这 个甜茶馆是她母亲开的,房租一个月三百元钱。平时来喝茶的人很少,除了院子里 的打工者偶尔来买一壶外,很少有外人光临。遇到宗教节日,到木如寺拜佛的人多 起来,生意会好一点儿。我仔细看了看墙,发现这又是一个老房子,外墙斜斜地伸 向上方。区别老房子和新房子一个标志就是看它的外墙是否朝里倾斜。50年代后修 的房子,外墙壁都是直的,且是砖石结构。而之前的老房子墙壁是土夯起来的,往 里倾斜。 在八角街周围,甜茶馆和酒吧是最多的。酒吧主要的对象是游客,开酒吧的人 也曾经是游客。这话似乎不太好懂,这样说吧:八角街周围的酒吧绝大部分是到拉 萨来旅游的人,到这里后,就不想走了,便在八角街周围租个民房开酒吧。这种酒 吧投资不大,准备些简单的木头桌椅,买点儿土味儿十足的藏饰布置一下房间,准 备一些酒(主要是拉萨啤酒),再给酒吧取一个另类的名字。然后当老板的把在拉 萨的旅友叫过来坐一坐,相互说些飘在西藏的故事,酒吧就算开张了。 这种酒吧本地人是很少光顾的,本地人去的酒吧基本上都集中在北京中路和德 吉路上,装修豪华,酒水品种齐全,城市味极浓;而八角街的酒吧主要是“藏飘” 们去的地方。所谓“藏飘”,是指那些喜欢西藏,但又不是西藏人,年龄在十八岁 到四十岁之间,没有固定职业,冬天回内地挣钱、夏天在拉萨度过的一帮人。这一 帮人是拉萨的一个特殊群体,他们每个人都有独特的故事。说起西藏,跟你侃上三 天三夜也说不完。晚上,他们从一个酒吧飘到另一个酒吧,聆听他人的故事也向他 人展示自己的故事。白天,他们或在寺庙里转悠,或窝在廉价的出租房里睡大觉。 就这样年复一年地飘在西藏,本地人给他们取了个形象的名称:“藏飘”。 八角街的酒吧是“藏飘”们宣泄情绪和发表感想的地方。开个这样的酒吧赚不 上大钱,但供一两个人在拉萨生活还是绰绰有余的。 而八角街的甜茶馆则是打工者去的地方。这种甜茶馆就如桑单旺姆家的甜茶馆 一样,最大的不会超过二十平方米,一般一进两间。外间喝茶,里间打茶住人。老 板以年轻姑娘居多,打茶的手艺用不着多好,年轻漂亮、能说会道是最主要的。甜 茶馆既不用去工商局注册,也不取名字,顾客以老板娘的名字称呼甜茶馆,既卖甜 茶,也卖酒、藏面,价格低廉,做的都是回头客的生意,有些甜茶馆的姑娘还提供 廉价的性服务。对于收入不高的打工者来说,这种价格低廉的甜茶馆已成了他们主 要的交际场所。八角街的打工者、外地来的朝圣客都喜欢光顾这种小店,很多年轻 人买上一壶青稞酒,可在甜茶馆里泡上一天。 桑单旺姆家的甜茶馆就是这样的。小姑娘说,白天客人很少,晚上多一些,特 别是周末,客人会玩得很晚。我第二天给她送照片时,桑单旺姆脸上有一块青紫, 她说昨晚有两个人喝醉了打起来,她去收钱时,一个人把杯子扔到了她脸上。 甜茶馆是个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的地方,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大到巴勒斯坦 的人肉炸弹,小到哪家的猫咪生了几个崽,或者某某又跟某某闹翻了,新找的女朋 友是谁等等。酒酣耳热时,一言不合,拳头刀子都会上来。也因为这种地方是外来 打工者聚集之地,哪个打工仔的老家来人找不到本人,只要给他住处周围的甜茶馆 留个言就行了。 同样是外来年轻人消遣的地方,酒吧在大召寺北面的居民房,甜茶馆则占据着 南面的居民房。两个年龄相近的消费群体,走出八角街,他们心灵偶尔也有交汇的 时候,回到八角街,他们却有着自己的生活轨迹。 八角街是个集历史、现实、未来于一身的地方。那些创造了八角街历史的贵族 们已经消失在时空的烟尘里,过往的繁华与热闹都积淀在了老房子故事中;好奇的 旅客和操着各种乡音的商人以及乡下来的打工者,他们分别用自己的方式演绎着八 角街的新传奇;千里迢迢的朝圣者和僧侣们用五体投地的方式,在八角街的青石板 上丈量着未来。每天傍晚,这股人流都会在飘浮的酥油灯映照下,和着大召寺的晚 祷声,迎着商贩的笑脸,转完一圈又一圈,书写着八角街文化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