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时光又过去了十八年,八十二岁的歌德老人第三次来到了猎人小木屋。陪同他 的看林员玛尔做过如是的记述:我们走进上层的室内。他说:“从前我和我的仆人 在这里住过八天,那时我在壁上写了一首小诗。我想再看看这首诗。如果诗下边注 明写作的日期,请你费神再给我记下来。”我立即引导他走到屋子的南窗旁,窗子 左边有用铅笔写的这首诗。歌德反复吟诵,泪流双颊,他缓慢地从他深褐色棉布上 衣里掏出雪白的手帕,擦干眼泪,以柔和伤感的口气说:“是呀,‘稍待,你也安 息’。”他沉默半分钟,又望了望窗外幽暗的松林,随后,转身向我说了一句: “我们现在又可以走了。” 六天之后,歌德写信给曾为这首诗谱曲,使之驾着音乐的翅膀传遍全世界的音 乐家泽尔特,感慨重重地说:“过了这么多年,真是阅尽沧桑:有持续着的,有消 逝了的。成功的事物显露出来使我们高兴,失败了的都忘记了,在痛苦中忍受过去 了。” 显然是这首五十年前书写的小诗,勾起了他对于往昔岁月的深深忆念。 他的一生,像浮士德那样,身边总是跟随着一个穿着金线绣花红衣,外罩坚实、 缎质的小外套,头戴插着雄鸡羽毛的帽子,腰佩尖尖长剑的终身侍从靡菲斯特。他 也像浮士德那样,历经了追求爱情、追求美,最后走向社会实践的道路,饱尝了官 能的享受、生的快乐、美的追求,也在事业中付出了巨大的努办;当然,他也像理 想主义者浮士德那样,没有一种尝试和体验是感到满意的,觉得生命完满而不再有 所欠缺。 八年前,他曾患过一次心囊炎重病,当时仿佛觉得,三千年疾患的总量都压在 他一个人身上,死神正在一个隐蔽的角落,不时地对他吐着舌头等候着他。可是, 出乎意料,他竟然康复过来。但,衰病残年,毕竟在他的心扉上留下了阴影。他曾 半开玩笑地揶揄自己:“我的处境很坏,因为我既不能爱人,也没有人爱我了。” 每当想到青少年时代的往事如过眼云烟消逝净尽,便觉得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实在 是为时过久了。 时间对于生命的剥夺是残酷的。他出生于十八世纪中叶,新的世纪掀开首页那 一刻,他刚过半百之年,可是,却接二连三地面对着亲人、挚友的伤逝,几乎不间 断地沉浸于无边的痛苦与孤寂之中。在临近生命的尽头,他常常回顾中青年时代, 想起许许多多熟悉的面孔,可是,在世的却寥寥无几了。他说:“长寿。就是活过 了许多事体,活过了曾经爱过的憎过的漠不相关的人们,活过了王国的盛衰。城市 的隆替,活过了青年时所栽种的树木。” 他先是送走了结成生死之谊的诗人席勒,深情地号啕痛哭了一场,说是“等于 失去自己生命的一半”。后来,诗人拜伦又辞世了。年轻时的好朋友克林格尔也静 静地走了。特别是于他有知遇之恩、小他八岁的卡尔公爵也先他而去了。 母亲故去的噩耗传来后,使他在深悲剧痛中夹杂着浓浓的歉疚之情,他觉得过 去对于老人关心与存问得太少了。接下来。与他相濡以沫、对他一往情深的妻子颓 然命丧,他们唯一的儿子由于脑溢血,又被死神闪电般地领走了,使他伤恸至极。 而最令他伤感的是,自从一八一。年之后,五个情人接_ 二连三地弃他而去。 他的真正初恋,那个用他的话说“年轻貌美,活泼可人”的凯特馨;那位因为歌德 负心而留下永恒的心灵创伤,却痴心爱他、终身未嫁的弗里德里克;尤其是莉丽, 两人曾经订婚,后来又解除婚约,但莉丽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对他还怀有宗教般的 虔诚的爱情,歌德也说她“是他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再就是“精神教母”兼 情妇的施泰因夫人,尽管情怀早已淡漠下来,但她在弥留之际,仍然嘱咐送葬队伍 不要经过歌德门口,以免使他伤心,说明至死她还在深爱着他;还有那位他曾热烈 地追求过,但终究成了“两股道上跑的车”的夏绿蒂。二十年间,她们相继地遁入 了黄泉。只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在世上。“有时我觉得,”他在一封信中说, “最亲近我的那些人就像一连串的秘密字母,生活的烈焰一个接一个地把它们全部 吞没掉了,而灰烬随风飘散。” 说到自己,他更是感到死神就藏身在哪个屋角里,随时准备掷出哗啦啦的锁链 将他带走。他风趣地对秘书爱克曼说:“像我这样年过八十的人,几乎没有再活下 去的权利了。每天都要做好准备。撒手红尘。” 他总是感到陷身于寂寞的深渊,尽管身旁不停地人来人往。那些从德国各地、 欧洲诸国前来向他“朝圣”的人都“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参拜过这座深山中的圣 湖之后,各自带走一瓶圣水,而圣湖却变得更加孤寂”。 他觉得,这种情态很像当年到一处避暑胜地去消夏,开始时,四面八方的人陆 续前来,一个个都是兴致勃勃的,迅速加入到早些时候就住下来的队伍中去,互相 打着招呼,致以问候,很快就都熟悉了,有些还结下了友情。过了几个星期,一些 人就陆续走开了,留下来的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带着丝丝的怅惘。而自己,偏偏在 这里住的时间最长,结果,又站在院里看到新的一伙儿到来,再次由生疏到熟悉, 并重新结识一些朋友。但是,不久,这一批人又在整理行装准备上路了。于是,又 满怀着寂寞的心情,迎接来第三代。当然,逐渐地关系也就不大了,因为自己用不 了多久也将离开这里。 而这一切,都带有宿命性质。正中他所说的,“在夕阳将落的时节,日间所有 的不甘都化成了无奈。” 此刻,面对着那首题壁诗,老人心情正是这样:因而,禁不住泪流满面,轻轻 地叨念着:“是呀,‘稍待,你也安息’。”果然,回去后不到半年,老人便溘然 长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