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筹拍这部片子的过程中,我去参加过一个所谓的“诸葛亮”会议,也就是从 成都本地文人的角度,给这部电影提点建议。那天,我私下里通过翻译跟许秦豪聊 了好一会儿。我告诉他,我是他的影迷。 许秦豪的作品不多。从《八月照相馆》开始,我就开始追看他的作品。《春逝 》和《外出》我都相当喜欢。他二〇〇七年的作品《幸福》,还是很喜欢。我喜欢 的是他作品中一如既往的对人性弱点的正视,这种正视是冷静的宽容的,并且温情 脉脉。许秦豪的视线集中在一个特定的人群上面,这是一些失意的人,生活在社会 的中间地段,没有华彩乐章,但也并不悲惨。不会大放哀歌,但始终郁郁寡欢。对 于这些人来说,难以承受又不得不承受的更多的是生命本身的空虚、琐碎和寂寞。 如果遇到一部和我个人的价值观、审美观以及成长环境相对应的电影,我就容 易生发出一种全面的认同感。许秦豪的作品就是这样。我相当认同他的气息。对于 他的作品,我的观感应该说不止于喜欢。喜欢这个词还是太简易了,太欢快明亮了。 他的电影几乎总是让我十分难受又十分享受,应该说,我经常掉进他的电影里。从 这个角度来说,也许我已经不能客观地评价许秦豪了。 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写了这么多年关于电影的文字,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 影评人。我太主观,太个人化,所以,我总是说,我写的是电影随笔,借电影这个 杯来倒我自己的酒。这段时间我还看了一部其时代背景与我的年龄基本上贴合在一 起的国产电影,其中的事件、环境、氛围与我所经历的,有着同样的叙事基础。可 以说,关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的大学校园以及人物心理状态,我在这部电影中 找到了相当还原同时又将那个时代特有的诗意气质提炼得相当恰当的影像叙述。在 这部电影里,有一段关于八十年代后期大学生活拼贴式的镜头剪辑——宿舍、课堂、 饭厅、舞会、图书馆、校园的楼梯、甬道、歌声、吉他、衣着、发式……我不是说 镜头里所有的时代特征还原得有多么纪实,而是那种气息、那种节奏、那些神情、 那种回忆中才会呈现出来的有如橘子般的甜蜜微酸的黄澄澄的光线、那些留在脑海 中的片断,几乎和我自己的记忆完全吻合在一起。电影里有一段戏是女主角在晚上 熄灯以后靠在宿舍门口抽烟,背景是宿舍里点着的蜡烛。我对一起看影碟的先生说, 就那样,当年我们女生就那样,靠在宿舍门口抽烟,宿舍里点着好几盏蜡烛,蜡烛 前凑着还在看书的同学。 我发现,和我不同年代的女友,比如七〇后的女友,她们对于我在情绪上认同 的那些电影其实挺隔膜的。七〇后的人现实感比我们六〇后的人强多了,那种现实 感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不像我们这一代人,被抽离现实很长一段时间后,脚跟才一 点点落到地面上。七〇后难以认同充溢在八十年代后期大学校园里的那种高纯度的 抒情气氛以及精神化的倾向。现在看来,这中间有一种神经质的甚至是病态的东西, 有一种追求纯美所带来的危险,就像纯氧的危险一样。但对于我来说,八十年代后 期有很多纯度很高的浪漫,它放在怀旧的情绪里面,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晕黄色。我 经常怀念这种色彩,我把它视作蜡烛和白炽灯的色彩。在这样的色彩里,我曾经有 过一种很端正很投入很幼稚的姿势。 我的陷入是必然的。也许对于整个六十年代后半期出生的一代人来说,青春期 所在的八十年代的辉煌、美好以及伤感是那么的炫目,是岁月中正午的太阳,一旦 迎面对视,就会泪水盈眶。那是一种挽歌式的情感,一种不可再追的永别的情感。 许秦豪和我是一个时代的人,他出生在六十年代的前半段。但不管怎么说,整个六 十年代出生的人似乎看待情感看待世态的角度和强度都有一种共同的东西,一种纯 情的同时也是伤感的东西。 许秦豪说:“爱情总是这样,两个人的感情开始一定很浓烈,慢慢就随着时间 而变化,我比较关心这一点:开始时很美,逐渐就变了。”他的电影,几乎讲的都 是这个东西,他所呈现的也都是对于必然会消退的激情的无奈。对于这种无奈,他 用的方式是定格:《八月照相馆》中,他用的定格方式是死亡;《春逝》中,他用 的定格方式是因为爱情中常见的疏离和离弃而获得的成长;在《外出》中,他用的 定格方式是短暂的不合时宜的爱情,因为没有出口而被凝固了。而在《幸福》中, 他还是定格,这次他还是用死亡来定格,但较之《八月照相馆》中的死亡,《幸福 》里的死亡掺杂的更多的是背叛之后的痛悔。其实,《幸福》里面并没有真正的幸 福,幸福只是短暂的、不自知的、不珍惜的、必然会丢弃的,同时又必然会怀念的。 《幸福》其实并不是一个幸福的故事,而是一个在不幸的此岸遥望幸福彼岸的故事, 而此岸到彼岸之间,没有道路可走。 在文学艺术中,有张力的爱情总是一种镜子式的玻璃式的爱情,它的纯和疼痛 让人窒息,让人想逃走。我有一个男性朋友分析说女人在爱情上分三种:一种是爱 情理想主义者,这种占的比例比较大;一种是爱情虚无主义者,这种不多,不多的 里面还有一些不坚定,很容易蜕变成爱情理想主义者,还有一种是爱情原教旨主义 者,她们又分两种,一种是天生的,一种是由爱情理想主义者发展成的。从男人的 心理来说,他们希望,一开头,她应该是爱情理想主义者,温柔可人,巴心巴肝, 热汤热水;处久了,她应该转化为爱情虚无主义者,不黏不粘,不闻不问,大而化 之。换个角度讲,对一个男人——她应该是个理想主义者和虚无主义者的完美结合, 需要她的时候,她在身边,不需要她的时候,她乖乖地躲得远远的,对别的男人, 她应该是彻底的原教旨主义者,绝不左顾右盼,一条道路走到黑。这些说法放在现 实中,应该说很练达,很有道理。 在电影里,最出效果的不是爱情理想主义者,更不是爱情虚无主义者,最出效 果的一定是爱情原教旨主义者。这类角色的混乱、无措和痴情,有一种文学化的凌 乱之美。换个角度说,被时空隔离了的同时也被岁月损害了的爱情最终是走向荒芜 的。令人欣慰的是,跟其他事物不一样的是,在现实中荒芜的爱情,在内心里、在 文学艺术作品中反而会繁花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