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过去客居京中,闲来常听一位刚从东京读书回来的老师提及神保町的旧书店。 他说每每领了当月奖学金,就和未婚妻出门闲逛。在商场倒是将钱袋看得十分紧, 一分一厘花出去都要筹算,肉痛。而走到神保町,钱便看不住啦,往往倾囊而出, 尘灰扑扑抱着旧书归来,夜里只舍得吃没有叉烧肉的拉面。彼时刚读过池谷伊佐夫 的《神保町书虫》,简直对老师又羡又妒。 如今到京都,虽然传说中爱书者的胜地神保町还不曾朝拜,但京都琳琅的旧书 店已令我流连不已。 住处与学校离得近,上学下学常是步行,沿着今出川通往来,一路有不少旧书 店。常去的是学校北门对面的吉冈书店。店面小,门前廊下尽是书箱,一色文库本 与画册,还有许多折价的教科书。门内书架耸立,分作社会、历史、法律、文学等 等。日本书价颇昂,学校生协亦有新书店,开学前后有教科书专柜,随手一册都是 数千日元,对于穷学生来说实在有些无情。因此吉冈书店的旧教科书很受欢迎。沿 着逼仄的木梯上去,二楼还有一爿临街的店面。多为理工科书籍,也有画集与年代 久远的画片。我挑过一张植物绘,金丝桃与金丝梅,花丝勾得极细,轻轻点着粉。 两种植物为近缘种,这边庭园内很常见。春末夏初在墙内曳曳开放,风来便拂落满 地,花瓣与花丝逐风而起,柔弱不禁的样子。我总是分不清它们,而金丝桃在日本 又有别名作未央柳。大约是日人喜爱白居易,读多了“太液芙蓉未央柳”罢。 吉冈书店购书金额满一万日元可抵五百日元。于是往往凑在一起算书价,看几 时能得这五百金。店里日本文学典籍、汉籍亦不在少数,大抵是看得人不多,束之 高阁,落满尘灰。刚来时不熟悉物价,参照系总是拉面——拉面一碗六百金,一套 漱石全集三千金,只是五顿拉面而已啊。如此筑摩书房昭和四十年初版的漱石全集 就被我欢天喜地带回家。 吉冈书店附近有一家井上书房,店主是位老爷爷,日复一日在柜台内埋头读书。 你进门他也不会主动招呼,只是笑一笑。店里多售文史哲类旧书。当然不会少折价 的文库本,堆了满满几箱在门口。如果仔细挑,也会有惊喜。只是书册时常凑不齐。 譬如买过平井照敏编辑的《新岁时记》,缺了冬册,店主也无奈,只道抱歉。而冬 册至今也没有买到。 京都旧书店有商业协同组合,彼此往来密切,也乐于为顾客觅书。各家店里都 会卖一种手绘的《京都古书店绘图》。刚来时买过一张。林文月说:“京都的古书 铺却由于分散的关系,你可以很自然地有休息的机会,调剂疲劳。最好是随兴所至, 抱着无所为而为的心态去漫游书街,那么,你可能会无意间在一家小店的尘堆里发 现一本好书;或者,你也可以有计划地分若干天,遍访大小书坊,你可以从容仔细 地看书比价。”数了数京都古书店绘图上标出的书店,有近百家之多。同志社附近 有个“獭祭书房”,某次去同学家,路过这间店,远远看着,并没有进去细看,只 觉店名好可爱。 洛中旧书店更是分布密集。夏初一日黄昏。同门敏姊约我去三条吃寿司。到京 都也近一年,竟没有认真逛过繁华的三条。立在三条桥上看鸭川汛期滔滔的流水, 将水草拂得很低很低,野鸭们逆水而上。暮云四合。满街艳服高髻的女子,灯火流 光,月色隐隐。有杏色和服的妇人俯身买草织的卷帘,店家用和纸包好,她盈盈斜 抱在怀,踮着笃笃的步子远去。我与敏姊亲近,二人吃过酒池肉林般的回转寿司, 从寺町通到河原町通,缓缓走着,看街,看灯,看流水。路过一家年代久远的旧书 店,叫做大学堂,很晚都没有关门。门外垒了许多折价书,“居然比一碟寿司还便 宜!”我满怀罪恶感,忏悔方才不小心吃掉了这么多书。真是蠹鱼的忏悔啊。玻璃 门内堆满套书,一例贴着标价的白纸签,远望好似写着和歌的短笺,竟也有情有义。 柜台内是一位老婆婆,同一位白发苍苍的客人聊天。说的是书事,又讲人情。我多 半听不懂,只道老婆婆的京都腔软糯温柔,忍不住要学一句。这间店创业于明治四 十年,而今已逾百岁之龄,多售学术书籍,尤多日本文史类。亦有民俗、社科、美 术、地域研究等。版本品相俱佳,因而书价也居高。店内没有空调,梅天闷热难当, 却不舍得走。后来买了一册《长江文明与日本》。结账时老婆婆还在与人交谈,蓦 然发现我在,仿佛惊醒梦中人,微笑抱歉,低首用店里可爱的和纸将那册书细细包 好。白发的客人也道歉起身,提了一叠书离去。我却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打扰了他 们,抱着书也道歉。 学校往西走,有一家临川书店。店在鸭川之侧,靠近贺茂桥,想来也是赋名 “临川”的原因。店内书类繁多,素以珍本、绝版书闻名,书价自然也高昂。平日 不常去,因为对于穷窘的蠹虫而言,那样的地方好比鸦片馆,上瘾是其一,另一则 是,会将买裙子的钱也统统折到书钱里去。临川书店每月中旬总有一天是古书特价 即卖会,当然是要去的,且必须赶早。因为摆出来的书虽不算多,却大多十分难得, 且定价不高,去得迟只能挑拣普通文库本。譬如三月里去得晚,架上已无太多书可 买,只能远望库门垂涎叹息,买下民国二十四年版《宋人轶事汇编》二册,《日本 儿童游戏集》一册,《万历武功录》一册,《粤海关志》两册,《东游行部志》一 册,后三种都不全。等了整整一月再去,当日微微下着雨,清晨即起,买回光绪点 石斋石印本《文献通考》二十三册,涵芬楼影印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藏明刊本《云 仙杂记》一册,民国二十七年商务印书馆丘汉平编著《历代刑法志》上下两册,三 省堂《枕草子徒然草》一册。倾囊而出,裙子早已忘记,奈何头上没有金钗一枚, 可以拔去换书。某友人初颇不屑,以为书海无涯。而裙子于女孩儿是要紧事,不可 偏废。后来询及书价几何,彼闻之,仰面跌足:一定多多买书!裙子——回来买, 三十条也可! 住处附近有一家竹冈书店,晚上七点半就关门。日常下学晚,回来时满城已然 灯火阑珊,自然赶不上这家店。去冬终于有一个周末回来得早,叩门而入,店内满 目书纸,从地面堆至屋顶,挤挤挨挨巍然壮观,需得侧身屏息,才能跻身书墙。店 主夫妇在柜台内聊天,见有人来,裹着一身霜气,温温道一声“外面很冷罢”,这 是京都人的礼节。店里多哲学、历史、社科、美术、文学书籍,也有中国文学、英 美文学,画册也多。倒是文库本不太多,摆了一只书架。可惜其他书太贵,我也只 能流连文库本,每次过来挑几本,因为能听到店主夫妇的温声寒暄,也觉得喜悦。 上学去另有一条山道,绕着吉田山,穿过竹林与花墙,在神乐冈町有一家朋友 书店,专售中国、亚洲相关书籍。时常看到中国图书公司的纸箱堆在仓库门口,觉 得亲切极了。店内有两间屋子,外间多学术书籍,台版港版书很多,也有京大人文 研和文学部的学报。内间多内地版图书,小说、戏曲、诗词,分类一如国内。因是 进口书,价格自然也高。有时只是在店里立着看,不买也没有关系。店主会过来为 你开一盏更亮的灯,静静的。或者爬上木梯到高处取书,看完之后再放回去,会想 起京里的旧书店,光阴恍惚,这些书籍有些正是从彼京遥遥迢迢至于此京,字纸俨 然,这般静好,我觉得可亲,掀开书页时也好温柔,面对的仿佛是故人,要道一声 冷暖。有一个落雪的冬夜,放学回来,本已走过一段,因为慕恋店内柔光照拂下的 书墙,还是转身回去,到店里看一看。角落里有些书籍日久无人光顾,覆了薄薄的 尘灰。蹲身拂去,不知它们几时隔山隔海到此,与我相遇一比我来得早罢。窗槛外 帘栊低垂,夜雪袭卷,木落空山。想起过去在重庆时,杨公桥下有旧书摊。桥洞昏 暗潮湿,一列书架过去,光顾的人不算多,可买的书其实也不多。我将新得的几册 书扣在怀中,疾疾奔出来,大风迎头,急忙搂住书,好似它们也会着了凉,心里很 不舍得。 暮春一日近晚时分,与敏姊相携买裙去。途中路过井上书店,忍不住俯身挑拣 文库本。“啊,要留着晚饭钱!”敏姊回过神提醒我。我们提着书袋刚走出两步, 又发现角落一面书架。敏姊挑出四册,说是十分难得。店主老爷爷笑道,都是刚收 来,原先是私人收藏。果然扉页上有藏书印,主人姓佐佐木。珍爱的藏书何以辗转 至此?是潦倒不堪,以致卖书沽酒,或是身故之后家人无意继续收藏?昔人云物聚 必散,久散复聚。藏书艰难,有绛云之烬,台城之炬,有孤楼之上久饱蠹鱼,有战 乱劫灰,有后人不能世守。书亦随人,飘零聚散。只是那日我们的余钱都不够带回 那几册书。店主好脾气,说约好日子再来买就好。我们踏月而归,这才记起先前要 去光顾的裙子。然而只剩下饭钱了罢,相顾大笑。隔日敏姊如约取书,店主体谅穷 学生,略去书价的零头,我们好欢喜。窗前流光斜照而入,屋中闲寂,门外市声隐 隐。 天上星月皎皎,道中电车往来,街畔有花开,此日与往日无有任何不同。却有 难得的欢愉,好似走了很远的路途遇见故人,携了他的手,就要观花对饮,不醉不 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