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死场》中的萧红只是懵懂的书写者,但正是懵懂和对懵懂的深切体察使萧 红成为了“越轨”的勇者。自《生死场》开始,她在建设一种异乎寻常的美,那是 “风悲日曛”之美,那是“群山纠纷”之美。 “越轨的笔致”是鲁迅对《生死场》的评价,今天读来更像是对萧红写作追求 的预言。萧红的文字表明,她身上流淌的是不安稳的血。一拿起笔,便意味着这个 女人要破坏既有“规则”了,即使是在书写被称为“民族魂”的鲁迅时也不例外。 “鲁迅是死了吗?”一九三六年的萧红走在东京的大街上时,看到报纸新闻中 死和鲁迅的名字联在了一起,一下子蒙了。“我已经打开了房东的格子门,可是我 无论如何也走不进来,我气恼着:我怎么忽然变大了?”茫然、凄惶、无助,她不 能相信这个事实,觉得她的天要塌了。《在东京》是萧红第一次面对鲁迅的去世, 她没有写她对鲁迅的思念,她只写眼中的这个世界,荒诞、不真实、令人绝望:隔 壁的老太婆;房东的孩子送来糕点;教员们在讲鲁迅的文章:一个女人抱着一个举 着小旗的很胖的孩子……萧红不敢确证这死讯的真实,她大张着眼睛看着鲁迅消失 的世界,语无伦次。 这是导师的离去,这是文学世界引渡人的消失,他那么关心她,和她有天然的 亲切感,与这位中国现代文学之父的相识给予了萧红迅速成长的力量和营养,他对 她至关重要。也许在当时的相处中她并未强烈感受到这一点,但当他离去时,萧红 突然意识到世界空了,“和珍宝一样得来的友情,一旦失掉了,那刺痛就更甚于失 掉了珍宝。” 她想念他,“现在他已经离开我们五天了,不知现在他睡到哪里去了。”失去 导师的悲伤无法消减,她从东京回到上海立刻去拜谒他的墓地,写下这首《拜墓诗 》:“我就在你的墓边竖了一株小小的花草/但,并不是用以招吊你的亡魂/只说 一声:久违。”这远远不够,后来她又写了《鲁迅先生记》,并不理想;她和许广 平商量想办一个刊物《鲁迅》,想让鲁迅的精神活下去,刊物也没有能办成。可是, 我们的萧红怎能就此罢手?她必须回忆他,她必须写下心中的导师,她必须记下 “这一个”鲁迅先生: 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 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来。 起笔即是真率。起笔即是天然。起笔即是深情。怀念的文章写得如此生动,跳 脱,灵性,别具一格,也就是常出入鲁迅先生家的“红姑娘”可以做到如此。回想 往事,她曾兴奋地冲到先生的房间报告:“出太阳了!出太阳了!”带来一片笑声。 尽管引入大笑和令人心酸的一切都变成了往事,但它们并没有随时光和逝者一起流 走,它们在萧红的记忆里贮存着、发酵着,她不断地回想、反刍,直至它们散发出 令人惊讶的美和气质。 萧红的回忆使我们不得不重新看她,看她和鲁迅之间的这一场相识:鲁迅先生 走路很轻捷;鲁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鲁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着我:鲁迅先生 在北平教书时,从不发脾气;鲁迅先生很喜欢北方饭;鲁迅先生不戴手套,不围围 巾,冬天穿着黑石蓝的棉布袍子,头上戴着灰色毡帽,脚穿黑帆布胶皮底鞋:鲁迅 先生坐在那儿和一个乡下的安静老人一样:鲁迅先生吃的是清茶,其余不吃别的饮 料;鲁迅先生住的是大陆新村九号;鲁迅先生的书架;鲁迅先生的客厅:鲁迅先生 的书桌;鲁迅先生寄书时喜欢码得齐齐的;鲁迅先生新剪了头发;鲁迅先生又咳嗽 了:鲁迅先生一夜未眠…… 通篇都是鲁迅先生,满纸都是鲁迅先生,萧红姑娘像着了魔。鲁迅生活中的所 有琐屑,他家的居住陈设,许广平的忙碌,海婴的顽皮,她把回忆写得如此细微, 如此逼真,如此美好,如此光明正大,如此“活生生”——只有萧红写她的鲁迅先 生时才可以做到如此,只有彼此坦诚相知亲切相待的人才可以做到如此。 那张画,鲁迅先生未生病时,和许多画一道拿给大家看过的,小得和纸烟包里 抽出来的那画片差不多。那上边画着一个穿大长裙子飞着头发的女人在大风里边跑, 在她旁边的地面上还有小小的红玫瑰花的花朵。 记得是一张苏联某画家着色的木刻。 鲁迅先生有很多画,为什么只选了这张放在枕边? 她写得多么好——情深意浓,但行文欢然,她未曾渲染过一句自己的深切想念, 但这想念却如空气般浸在文字的肌理。面对已然消失的那个人,用文字思念是不是 最笨?读着这生机盎然的回忆,读者无法不体会到书写者内心的“痴心妄想”—— 她想用这样的方式消除自己的悲伤,而更大的野心也许是她希望借助文字让那个消 失的人重新回来,让他的音容笑貌聚拢来,她渴望他鲜明地活着,活着,活着。 死心眼的拗脾气的姑娘,她终于做到了。《回忆鲁迅先生》写得别有生命,别 有神情,别有温暖,别有柔软,别有光泽。萧红写了整整三十页的回忆鲁迅先生! 她写得不易,写得艰难,写得痛楚——他被肺结核折磨的痛苦,她有;他和受苦人 民一起受苦,她在受;他一直以来体会的“异者的孤独”,她在体验。发表这个回 忆时,鲁迅已经去世两年多了,这些字是不是在萧红脑海里已经储存了两年?萧红 写得坦然、亲近、全心全意,她居然能用最普通最平实最简单的手法将一个逝者写 得如此生气勃勃:她书写了有音容笑貌的鲁迅,一个多重身份的人——父亲,丈夫, 朋友,导师,男人,老人。 尽管读者们后来发现,鲁迅在萧红文章中某些地方“竟以脾气坏、固执而又刻 薄的形象出现”(葛浩文《萧红评传》),但是,这恐怕也正是萧红回忆的魅力, 她不是在写光环下的伟大人物,而只是在写一个生活中可亲可感的人。在萧红天真 而富有活力的文字世界中,永远不会因为某个写作目的而遗失我们生命中那些“灰 色地带”、那些被刺目的光环所忽略的“活生生”,因此,在无数的回忆与缅怀里, 只有萧红,写出了“这一个”鲁迅和鲁迅一家;只有萧红,写出了立体的而不是扁 平的鲁迅。七十年来,她的回忆一枝独秀,为无数人诵读和感怀,她使历史长河中 刹那的鲁迅变成了我们面前永远鲜活的那个人。 照片里的萧红令人难忘。年轻时代的她嘴里顽皮地叼着一支烟斗,身边有着同 样年轻的萧军。她有民国女人独有的美丽,但也并不特别美。脸有些硬度,表情有 悲苦和柔顺之色,但又深藏叛逆气息,还有一些宝贵的孩子气。从二十岁到三十岁, 写作十年使萧红的面容和表情有了非常大的变化,羞怯和青涩慢慢褪去,她越来越 成熟,眼神变得坚定,尤其是她在西安的那张照片。尽管人们为她没有去延安而深 深遗憾,但也正是在那张照片上,我们看到她的脸上闪现出了明媚的笑容,短发衬 着大眼睛,那是越来越有主见的面孔,是一种大释放后的轻松,是对个人执拗的彻 底坚持。在她去世之后,女友们都回忆说她讲一口好听的东北话,喜欢抽烟,既温 柔又爽朗,许广平还说起她是天真无邪的姑娘,笑声里有些神经质。 当然,她们都提到萧红脸上弥漫的忧愁,提到她那曾被拳头打得青紫的脸,欲 言又止的眼神以及下身流血的妇科病症。二萧是文学夫妻,但未必性格相宜。萧军 在萧红去世多年后说到她身上“妻性”的缺失,说到他对她作品的认识——这让人 意识到他们之间有太多的不合适,性情的、文学理念的、恐怕还有身体上的。萧军 是练武之人,他是健壮的,而萧红年纪轻轻就有生产后孩子夭亡的惨痛经历,一生 都为头痛、失眠以及妇科病所苦。有这样身体条件的萧红,注定在情感上优柔寡断, 反反复复。这个从小缺失家庭之爱的姑娘,一辈子都在寻找像大地一样的包容:而 那些和她亲近的人:鲁迅、许广平、茅盾、柳亚子,也都是她的长辈。 这样一位女性,即使现实中可以获得片刻安稳,内心也总是会惊涛拍岸。不过, 虽说生活中有那么多的不如意,写作中却换了一个人。她的小说里几乎从不提自己 身上的不幸,她绝不通过舔吮自己的伤口来感动他人。很多小说家常常用“真实材 料”写自己,起初,也许这些材料看起来是坚固的,但很快它们就会挥发和风化, 变成泡沫和垃圾,不值一提。萧红绝不是这种作家。她绝不将自己的不快和疼痛放 大并咀嚼。相反,她对他人的快乐和不幸念念不忘并抱有深深的同情和理解。所以, 一拿起笔,她身上的一切负累都神奇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