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许多时候,我都会产生一种错觉:茅台镇是因为茅台酒而得名的。事实当然并 不如此,茅台镇群山环抱,万木竞秀,赤水奔腾,是川黔水路交通的咽喉要道,自 古就有“川盐走贵州,秦商聚茅台”的说法。虽然弄清了这一点小常识,但我还是 宁愿相信我的错觉,理由是,如果没有茅台酒,我可能不知道茅台镇,是茅台酒, 让这个贵州高原西北部的偏僻小镇,走出当地人的视野,名扬海内外。 一种名酒介入某个城镇,就如同一个名人介入某个城镇一样,那城镇必然带上 了那个人或那种酒的性格。在我老家的普光镇,有条罗思举街。罗思举,晚清人氏, 少为流民,后入军界,官拜四川提督,为人耿介刚烈,喜好打抱不平,而那街上的 居民,哪怕八旬老太,眼里也进不得沙子,见恃强凌弱者,必愤怒指斥,甚至捋袖 欲搏。贵州仁怀市的茅台镇,因茅台酒而具备了怎样的性格?抽象地说,是镇定和 大气。六月二十四日夜,我们一行七人去镇上溜达,镇子依山而建,动不动就曲里 拐弯、上坡下坎,是典型的“山镇”,满街上飘扬着出售散酒的幌子,店内酒坛林 立,却听不见一声吆喝。我当时就想,“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句古话,在别处早被 讥为老生常谈,管他香酒臭酒,先吼几嗓子再说,大家都争先恐后的,撕下面皮, 拉长喉咙,声嘶力竭地制造谎言、焦虑和喧嚣,而在茅台,那句古话还被视为真理, 这种可贵的传承,代表的是底气。更有意思的是,我们去一家店子品尝,百元钱一 斤的,也醇厚绵密,回味悠长,确是好酒!我们故意说:“老板,你这酒比茅台还 好哇!”若在其他地方,很可能听到这样的回答:“那当然,茅台不过就是名头大 么!”但这老板却淡然而肯定地说:“不,茅台比我们的好。”接着又以另一种方 式强调:“我们的比茅台差。”这回答多少让我们有些吃惊,我们已经见惯了践踏 别人抬高自己的做派。过后想想,这里百姓的性情亦如茅台,不掺假,不虚饰,有 一分是一分。 性格不仅是心理特征,更是一种承诺——对自己,也对他人。一九九九年,茅 台提出了“文化酒”的概念,其千余种香气成分,到位不缺位,亦不越位;踩曲下 沙,顺应天时,阴阳发窖,自然勾兑;酒质幽雅细腻,醉脚而不醉头。归结起来, 可谓集儒、道、释三家于一身。李敬泽先生说,茅台酒是茅台人的宗教。茅台人对 待茅台酒,的确有宗教般的情怀,每当谈及这个话题,无不充满热情和虔敬。我在 一本杂志上看到茅台集团董事长季克良先生拜祭酒神的照片,一袭中式白衣,满头 苍莶银发,左手执樽,右手平举,目光神圣而坚定,加上面前焚着的三炷高香,让 人顿生图腾崇拜的庄严感。在茅台的企业理念中,最后一句,也是最具特色的一句, 是“不卖新酒”,孔庆东先生对这句话深有感触,说它对学者们是一个警示和启迪, 因为不少的所谓学者,都是张口即来,甚至趸来几个术语,就现炒现卖,不像茅台 酒那样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大文化,是高品质的文化。据说前两年一瓶茅台,拍卖到 了百多万,买家要的,显然也不单纯是酒,而是文化,否则,就算是玉液琼浆,也 不会这么昂贵,不过就一斤白酒么,稍有点儿量的,一两顿就能喝到肚子里去—— 即便如此,我也并不认为“文化酒”是茅台的唯一特质,大凡是酒,都与文化沾边, 因为“饮酒不是饮食之事,而是学问之事”,在中国文化里,尤其在中国文学里, 如果没有酒的参与,必将缺失许多浪漫飘逸的佳话。何况而今这时代,各地对“文 化”强硬铺陈,有人争李白故里,也有人争西门庆故里,走到哪儿,都有导游拿着 喇叭,煞有介事地宣讲:“相传……”而他们的“相传”,事实上就是今人的杜撰。 三年前我去某地,当地旅游局的领导,带我们走到一口枯井前,竟直言不讳又踌躇 满志地告诉来客:“下一步,我们准备把这口井搞成女娲井!”这就跟拙劣的艺术 一样,很卖力地去故弄玄虚,在生活的表面涂口红,抹胭脂,搔首弄姿地制造体面 和高潮,结果只留下触目惊心的苍白和气尽力竭的空虚。茅台酒不是这样,它跟阳 光下所有的事物一样,首先站在地上,按照自然的节律去吐纳呼吸,以一种近乎于 安静的姿容,创造出了真正的艺术——液体艺术。唯其真,倒没必要去分辩什么, 更没必要与虚张声势的群体为伍;它的特质当更加丰富,也更加宏大,因为红军在 此三渡赤水,因为周恩来等领袖人物与茅台的亲缘关系,也因为国家领导人常用茅 台赠予外国元首,使之远远超越了文化,成为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的特殊载体, 具有“不可替代性和不可复制性”。如此,没有什么比“国酒”更能指代茅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