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晚十九时日本笔会举行欢迎晚宴。赴宴之前,我脱去慵懒随意的休闲衣服,换 上“正装”。不知从哪一天起,中国人的正装都由中山装改成西服了,或许这是一 种“全球化”的结果?我是个散漫且穿着随意的人,只注意衣服的合体与相对宽松, 虽也注重衣料的质感精良和款式的相对新颖,但色调大抵在灰黑之间,弃绝衣服上 多余的装饰,喜欢那种简单、大方、朴素的衣衫,偶尔调换着装,也是一件休闲西 装上衣,敞开衣襟,因不必正襟危坐,自然是随意为佳。我的几套西装,都是因出 国访问而购置的,在国内极少派上用场。故每次出国之前,都要不厌其烦地学习打 领带,一个笨人或者说无法西化的人,隔两年再出访时把打领带法忘得一千二净, 还得从头再学,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最后便想了个懒办法,每次卸装领带结不再 解开,下次用时套于衣领之上,将领结恢复到必要的位置,倒省了不少麻烦。其实, 诗人皆崇尚自由,谷川俊太郎到华访问,穿的则是日式长衫,素朴、自然而亲切, 并不因为其未着所谓“正装”而丝毫减少人们对他的尊重。一些国外来访的诗人也 时有不修边幅者,于千篇一律中跳出一个“他者”,给人的印象却更为深刻。然而, 这次出访是团体行为,须顾及整体形象,我只能循规蹈矩。 晚宴是在一家中国餐馆举行的。在一栋楼舍的一楼吃中国菜,喝绍兴黄酒、啤 酒和中国茶。这是一家中国江浙人开的餐馆,在异域吃中国菜,味道依旧,似有一 种家的感觉,异常亲切。可见接待方注重细节的热诚关照。 来到餐厅,日本的十位作家已等在那里了。主人男士皆西装领带,女士则身着 和服,让人的眼睛一亮。 待主宾相间参差落座,我便和锦琦打探主人的名字。只记得王安忆一侧是写过 诸多部悬疑、探侦小说的作家阿刀田高,我的右邻则是堀武昭,以及三好彻、菱沼 彬晁、下重晓子、米原万里、藤原关子等名单上具名却还一时对不上号的作家、诗 人。这是两国作家的聚会,席间无拘无束、谈笑风生,或许是中国菜太过熟悉,黄 酒、啤酒也是熟知的老滋味,也许是谈话的兴致过高,人们只倾心于耳朵,乃至忘 却了酒茶的滋味、都吃了些什么。双方频频举杯,互致敬意,口不拾闲,却苦了李 锦琦,他不断地互译两种语言,几乎没有时间吃什么,那张嘴只能最大限度地发挥 其两种语言的言说功能。 席间一位中国作家夸赞女士和服的漂亮、优雅。着和服的女士则称,和服也是 中国的吴服,从中国传来。这也让我想起敦煌壁画中的唐代丰满的女人画像图,那 发式和衣着,和日本艺伎的装束颇为相似。据称,和服这种包裹在身上的服装,是 日本人在正式场合以及节日中穿着的衣服,除西式服装之外,和服也属“正装”了。 和服都被制成标准的样式,并不考虑合身与否,但穿上后,腰部的折带可以伸缩调 节和服的长度,其左前襟包在右前襟之外,亦可调节和服的宽度,束腰的折带和束 于胸部的丝绸腰带长度超过四米,是主要固定和服的带子,而丝绸腰带和折带之间, 还系一根细窄的装饰绳带,这传统的“三带式”,将和服束缚得扎实、紧凑。背部 的宽腰带为丝质,并紧紧地系于背部。和服面料色彩艳丽、奢华,花色通常由手工 绘制而成,之后经编织、印染等多道传统手工艺制作成衣。内衬衣是可替代的衬衫 领子,在领口处清晰可见,足袜则是大脚趾与其余四趾分开的,鞋呈后高前低的楔 状鞋底,两条细带则卡在大脚趾与其他脚趾之间。 或许因为我们的团长是女士的缘故,话题由服饰转到了美女。 三好彻讲美女的产出也有地域性,比如日本的秋叶县就多美女。传说两千多年 前冲绳等地便和朝鲜由于临近,不同种族的人婚配嫁娶,生出的女孩格外漂亮。这 让我想起中俄边境时而便能看见的混血儿,无论男孩女孩都有异样的让人想多看一 眼的美。这如同植物的远缘杂交一样,异质因素的注入植物会异乎寻常地生长出更 为强壮的茎叶、结出更为丰硕完美的籽实来。三好彻问中国哪里多美女,王安忆称, 陕西米脂的美女是有名的,俗称“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我则接着说——《三国 演义》中的貂蝉是米脂人,吕布是绥德人。有人考证,貂蝉的母系先祖源出江浙一 带,是战争将吴越美女劫掠至陕西,亦是远缘杂交的结果。王安忆又说,中国山东 的姑娘最漂亮,还有大连姑娘,似乎长在海边的女孩都美。三好彻则说,日本也有 战争掠夺美女的事情,但那是早年的事,现在的秋叶已无美女了。要看美女,你们 该去银座,资本主义是腐朽,可以看看究竟怎么个腐朽法。银座我年轻时常去,现 在主要兴趣是写作了。 阿刀田高该是个善饮者,一杯接一杯不断地品饮黄酒,他说他的肝被酒泡了半 生,三好彻则是被女人泡了半生。他说团长是女士不去也罢,男人应当去看看银座。 堀武昭说现在的男人常换女人,可他认为酒才是个好东西,爱上了酒,自己不行就 没换女人。日本的男作家就是这样换了一个又一个女人,甚至女作家也换男人。王 安忆则说,女作家恐怕是“被换”。看来女性团长更愿意站在女性的立场说话。 席间又谈起了日本作家去中国访问的事情,说起住西湖的酒店,那里还是外国 人少,中国人多。说起吃大闸蟹,蟹的名气越大,吃的人越多。王安忆称上海人对 大闸蟹情有独钟,吃得也最讲究。是啊,我也颇佩服江南的吃蟹者,一套工具都颇 为精当适用,把一只蟹任何一点儿可食用的部分都吃得干干净净,是有耐心、重过 程,慢慢享用的美味,甚至那种细微处的有难度的些微求取,已不在于食用,如同 细细地解析品尝一首横行的另辟蹊径的诗,而在于其意味的追寻。如我这样的糙人, 只知道用牙齿乱嚼,怕麻烦,故蟹肉常常随着骨甲杂乱地丢弃,该是暴殄天物的不 会吃蟹者,而不善吃蟹的日本作家似和我也有同感。 三好彻是研究《三国演义》的专家,写过三国故事,曾与林林、孟伟哉交谈过, 亦在中国看过赤壁,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并称他查出“老骥伏枥”应为“骥老伏枥、 志在千里”,可见其对中国古诗探究之认真、深入。 言谈间,他还问王安忆:“团长嫁出去没有?”真是废话。这年纪的女人,对 世事洞若观火的小说家,怎么可能仍旧“养在深闺人未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