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十一月二十四日十五时,代表团团长王安忆在上智大学演讲。翻译为王敏教授。 在上智大学八楼会议室,较为宽阔的演讲厅内,开讲前已座无虚席,但仍旧颇 为安静。主宾相互介绍着,握手并轻声问候,彬彬有礼。演讲处墙壁的上方挂着横 幅:中国——日本的未来——中国的文学事情·现代中国女性作家王安忆。 主持演讲的人是日本笔会会长井上厦。这位会长个子不高,双眉浓重,一张微 笑温和的面庞让人感觉松弛而亲切,一个六十余岁的人,体态适中,看上去沉稳而 又随意,应是位颇受尊重的作家。演讲前他做了长篇开场白,但听来并不觉得冗长, 思绪开阔,思维缜密、清晰,又表达得颇有兴味,对两国作家的交流,对演讲者的 介绍以及对其作品的理解,都说明得精当且深入,充满了热情。 王安忆自然不失名家风范,神凝气定,不疾不徐、娓娓道来的演讲节奏把握得 恰到好处,一个有多年写作经验、写出诸多优秀作品、眼界开阔、对中外名作有深 入理解、对小说艺术的探究颇有心得的作家。又在大学里教授文学,既有创作实践 的丰富,又有心灵感受的透彻,讲起来自然得心应口。 她讲,她所从事的是虚拟的工作,只能描绘这个世界,它应当是怎样的,本来 是怎样的。未来不是事实,而是一种想象、可能和挑战…… 我发现小说家讲话和诗人不大一样。诗人激奋者多,安静者少,粗放、直接者 多,精细、委婉者少,情感热得快,思维跳跃性大,感觉敏锐,常陷入某种情结中 不能自拔,少条理而多感性。可小说家似乎满肚子情节和故事,表达者精于结构, 细腻、真切,大都沉得住气,语速缓慢,语调平稳,在我看来似乎都是慢性子。可 在亦步亦趋的诉说中,能在精当的描绘里凸显人物的性格与命运,于芥微琐事中展 现时代的变迁与异乎寻常的意味。 王安忆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出访欧美被误认为是日本人说起,甚至翻译过去的小 说插图都是日本的仕女像,谈起中西相互间的误解,以及西方、亚洲在相互想象时 空中的位置。她口中的中国文学,是从女性作品的视角体现中国社会在生活方式、 情感纠葛中观念的变化,以及复杂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她具体介绍、剖析了唐颖 的《冬天我们跳舞》、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陈丹燕的《女友们》三篇小说。 从开放动荡中想象里的心驰神往、美感的发现,以及主妇的红杏出墙,意绪里该是 冬天里的春天。那种点点滴滴的微妙心理,打破世俗观念的惊心动魄的爱的执著, 观念上突破了传统的封闭性,具有了体验的深度与人性的深度。而学做“坏女孩” 的小说主人公,变换语言的谩骂,婚外情也并非冒险了的感受,作品于波折之中颇 具典型性,是“新类”的形象塑造,其中令人动心的细节尤为难得。正是这些作品, 展示了变革中社会与人观念上的变化,在意识上与整个人类相通…… 演讲者还谈及了她与日本作家的交往。相互间的关切与敬重。并谈了两部日本 作家小说的读后感受,那种幻象般的不真实感以及未来的可能性,谈了未来在小说 中的期望。她还谈了张爱玲的《金锁记》及一篇写回家的小说,那种新的被抛弃, 而旧的事物腐朽,衰败的家园,声音被风光遮蔽,几代人的命运两手空空、一无所 有,回家的感觉又是一片荒凉…… 我无法也不必详述王安忆的演讲,仅记下一鳞半爪。但这应当是此次出访的重 要交流方式之一,起到了相互沟通和理解的作用。 晚宴是在东京“四川登龙饭店”进行的。看标识我误认为该是“四川”那种以 麻辣著称的中国川菜,坐下之后才发现与我的想象毫无关系。出访日程上的译文是 “四谷登龙”。据称,这是个有几十年历史的老店,是东京最豪华的酒店。主宾皆 围坐于长条桌旁,食用日式美食。我也第一次领略了被称之为“天妇罗”的炸虾与 菜叶等佳肴,亦放心地尝食了生鱼片。 或许与下午的讲座有关,席间谈的亦是有关女性的话题。 阿刀田高似也是对人的悬疑、探侦者,他下结论说:从生理上研究,也注定男 人站得更高一些,女人则容易满足于现实。他说起一个故事,称洞中的公猴与母猴 被山上的落石堵住了洞口,公猴到处蹦蹿,想办法寻找出路,很不安分;母猴却蹲 在那里,等待着坐享其成。 上智大学的事务局长釰持睦子则援引一西班牙作家的话说:男人看得比较远, 但女人却看到永远。能生孩子的女人无论生育与否,都是坚持永远的。此论得到王 安忆的赞同。 我则接着话头开玩笑说:可能洞中的母猴太爱这个公猴,即使困苦饥饿而死, 也愿意和公猴厮守在一起,死也不想分开。而公猴或许爱上了另一个母猴,故想方 设法要出去另寻所爱。这是复杂的事情,人非猴安知猴之想。或许这也是小说,或 者说文学表达未来的可能吧。 王安忆则谈到她的一些女友,事业上都很成功,也有钱,但她们也需要一个男 人,碰不上出类拔萃的,哪怕差一点儿的也好。吃饭,她们付得起钱,但有男人付 账,心里也喜欢。可真能遇到一个合适的男人,也很难得,可遇而不可求。 另一位日本女士说:男人比女人更软弱,所以上帝给男人以暴力,维护他们自 己。女人知道男人软弱,但不说穿,让他们自己去想吧。 这时又有一位日本女士插嘴说,现在女人比男人更厉害。日本的男人越来越懒, 如果你说他不行,他就更懒啦。 可这时仍有日本男作家坚持说,男人还是比女人看得远,女人只注意自己眼皮 底下的事。这明确的男性立场,仍很执著。 王安忆讲起自己的家族。祖父、外祖父都吸上了鸦片,吸光了家里的积蓄,自 己家里于艰难的生存中一直靠女人支撑。男人已经越来越虚弱,已是皇帝的新衣。 这个晚宴,似乎已成为有关男性与女性问题的研讨会,虽分歧较大,但皆表达 得心平气和,可两种立场分明,女士们的话语似更为深入和有力。 我则说,男人与女人的差别该与社会分工不同有关。女人多负责看孩子、做饭, 她不看眼皮底下的事看哪里?不然孩子烫着、摔着,汤锅溢出浇灭燃气中毒了怎么 办?一些女政治家管大事,不知比多少男人更有耐力、管得更好。或许男人与女人 体力上有差异,智力上应当没有大区别,男人与女人,都有强者和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