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得鱼便沽酒,一醉卧江流。”我家的家谱上天外来客似的有着这么一句。一 本家谱,翻来翻去,都是些木匠和耕农的承袭记录,找不到任何能炫耀的东西,就 这句风雅、突兀。也就是这句,框死了很多人的小命,爷爷和爷爷的兄弟们、父亲 和父亲的兄弟们,我们这一辈的众男丁,不喝酒的,喝上了不醉不休的,我没听说, 也没见识过。我的弟弟雷建阳,三十岁以前不知有什么怪癖,滴酒不沾,打死也不 喝。三十岁后,为稻粱谋,到佤山卖苦力,随后回老家开小饭馆,职业需要,放手 一喝,竟然是海量,酒桌上酬酢,很少能碰上称手的角色。哥哥雷朝阳,在建筑工 地上打工,平常一句话都懒得说,三钢化杯散装包谷酒喝下去,看过的电视剧,可 以从头到尾滔滔不绝地复述一遍。“人间诗草无官税,江上狂徒有酒名”,或者 “大胆文章拼命酒,坎坷生涯断肠诗”,启祥和尚和洪深的这两句诗,我常常用毛 笔写了,自遣和送给朋友,很多人也视我为酒场上的狠角。事实上,我并不嗜酒, 与好友三五,聚而畅饮,我从不主动与人拼命。只有在遇上宋连斌、朱零、叶舟、 王祥夫、费嘉这样的酒中豪杰时,才会喝出“死便埋我”的风骨,然后落得一夜狂 吐或失忆的下场,半点“一醉卧江流”的出尘风姿都没有。 二零零五年秋的一天,与一群诗人作家去西盟佤山采风,座谈会上谈到了对神 山应有的敬畏,情到深处,手舞足蹈,还义正词严地谴责了个别诗人写下的冒犯神 灵的诗歌。没想到发言还没结束,一个佤族老人就捧着满满一水牛角酒,歌之舞之 而来,一定要我当众喝下,否则有愧于他的敬意和真诚。我不知道一个巨大的水牛 角到底能装多少斤白酒,用眼一瞅,头就晕了,但那样的关口,以我的性格,实在 又找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辞酒理由,只好双手接过来,众目睽睽之下,定神、吐纳, 决死般地昂首而饮。饮至三分之一,牛角沉重;过半时,牛角渐轻;饮完,牛角不 在了,佤山也不在了,天地重归司岗里,混沌再现。有酒醉经验的人都知道,有一 种醉,是灭顶之醉,人醉了,不吵闹猖狂,不吐,不动,身体是热的、软的,命还 在,魂魄却被酒神逼到了体外,漫山遍野去闲逛。要等到几天后,身体渐渐觉得自 己需要个主子了,而魂魄也玩累了,两者又才合二为一,人的眼皮也才会艰涩地、 沉重地撑开,侥幸地发现自己还活着。但酒神统治过的身体,仍然像战乱后的废墟, 狼烟未散,每个器官如喊不醒的、回不来的残肢断臂,让人沮丧得很,茫然得很。 这时候,你费劲地移动眼珠看了看四周,你不清楚自己平躺在什么地方,继而你想 求助于大脑,非常吃力地抬起双臂,用十指迟缓地揉着太阳穴,想知道自己是在什 么地方被放翻的,这场战乱是因为什么,由谁引爆的,大脑和你一样,它也不知道。 一般情况下,这时候,肯定也会有人惊喜异常地尖叫:“醒过来了,他醒过来了!” 是的,我的佤山一醉就是这样。如若就是这样,醒了,过了鬼门关了,也倒罢了。 关键是,当我力不从心地扛着自己的身躯出现在佤山的阳光下,想找个青山绿水的 荣军医院疗伤、静养时,想不到,生活在西盟的诗人李冬春和苏然,像勐梭龙潭上 空飘来的两朵乌云,咚的一声,在我的脚边,放下了一坛酒。身体瘦小的李冬春, 胸腔里养虎养狮子,嗓门大,声音也有虎狮音效:“雷大哥,你记不住我写的诗歌, 但我要让你记住我怎么向你敬酒!”黑色的帆布包拉开,拿出两个大土碗和一个装 一百克酒的瓷杯子。酒先倒入杯中,然后又倒进碗里,一连倒了九次,大土碗也就 装满了,清汪汪的,像一大堆刀片。接着他以相同的程序,将第二个大土碗也倒满 了,并顺手端起一碗,咕咕咚咚就往嘴里灌。我抬着头,眯着眼睛望着他,随着土 碗往上翻,他的一张脸都不见了。他的背后,一公里外就是佤山,向阳的山岭上, 不同的植物或黄或绿或开花,山谷里都有雾,挂满牛头的那一条山谷雾似乎更白一 些。山之上,天空被佤山之神用白云和清风来来往往地拭擦,一尘不染,蔚蓝里面 可以拿出无穷无尽的蔚蓝。有几只黑铁之鹰在山与天之间飞着,是天空和佤山共同 的信使,但它们似乎无信可送,天上安静,佤山安静,便在空旷、平整的人类头顶 上存在着,肉眼看不见的众神的广场上,以飞取乐,看谁用一次俯冲,便能用翅膀 将地上那个喝酒的大土碗掀开。不劳鹰的翅膀了,半分钟不到,李冬春自己把碗从 脸上摘了下来,白脸变成了红脸,不是一般的红,红得向外喷火焰,还说着:“雷 大哥,我的酒干了,轮到你了!”说话间,把另一碗酒送到了我的手上。我低头看 酒,它多像一面照妖镜啊。人们说说看,这酒,该不该喝?该不该一饮而光?刚刚 才死里逃生一次,我必须再来一次向死而生? 写过一首诗《在丘北》,写到了韩旭的醉态,说他“总是在玩着自己逮捕自己 的游戏”,而且,韩旭总能“喝醉了,又在醉倒之处,找到酒,找到一块对饮的空 地,又喝醉,一个人非常快活地,想把自己抱上软绵绵的楼梯。中途,他又找到了 酒,不知道和谁对饮,在一个人的楼梯上,登高折回,偶尔发个短信,给睡着了的 人”。在昆明,二十多年来,我与韩旭到底喝过了多少场酒,估计他说不上来,我 也是晕的。不过,有一点是值得很多人学习,我们之间喝酒,以及与朱霄华、雷杰 龙、杨昭等人喝,从采都是欲饮则饮,没有斗狠和拼命。众所周知,韩旭是小酒量, 胃还被切掉了一半,按说他想做刘伶和李白,纯粹是开玩笑,可他身体中就放着一 个酒坛子,像汽车的油箱,里面没存货,路上跑着,难免会熄火。有一天晚上,我 从滇西回昆明,凌晨时分了,过文林街,看见他在街对面,右手贴着耳朵打电话, 声音不小,大意是在跟某个作者说,你的小说写得很好,谋篇布局、语言叙事、人 物塑造都不错,但有个别细节处理得太草率,一定要改,不改在《大家》发不了, 至于怎么改,一二三,ABC ,说得头头是道,清晰明白,根本不像喝过酒的人,更 不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俨然一个功力深厚又仁慈好善的编辑中的君子。我突生好 奇,想知道电话那头的隐身人是谁,走过街,在他身边站住,鬼吹灯似的往他后脖 子上吹气,他没反应。过一会儿,还没反应,这才用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他一惊, 掉过头来,几绺头发遮着脸,贴耳之手朝下放,他的手是空的,没有手机。我觉得 他一点儿不好笑,他只是在比画着打电话,跟一堵墙和四周的空气说话。他说的话, 是那时候他最想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