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这一天是正月初九,玉皇大帝生日。天水满城喜气洋洋,穿红戴绿令人眼花缭 乱,人流都朝着一个方向涌去,干啥呢,玉泉观赶庙会!一行人就着了魔,都想去 赶庙会,马上改变原定去兰州的计划,弃车留下,赶罢庙会再乘夜班火车去兰州。 摩拳擦掌就跟着天水人民走,马云难过起来,如果乘火车回去,他就买不着火 车票,他的身份证过期了,用的是在机场开的临时登机证,只能乘飞机不能乘火车。 爱莫能助,只好和马云告别,他闷闷不乐跟着车子先回兰州。他这一去,就是九死 一生。 早晨那场雪在高速公路上结了一层冰,车子只敢慢慢地开,千小心万小心,开 出去一百多公里时,前面的车来了个驴打滚,司机手疾眼快,只敢轻轻地踩刹车, 车身立刻横过来,朝着前面的车屁股撞过去,幸好在距前车一米时刹住了。 玉泉观就在城边,从城中心走过去不过十多分钟,居然是一座山。已经成了人 山人海,中间留着一条过道,两旁是卖各种小吃的、卖玩意的、卖香的、卖日用杂 货的、唱戏的……一路喜气洋洋。小吃大约还是古代那一套,这种东西无法革命, 比如荞麦凉粉,依然要加入油泼辣子、芝麻酱、醋、酱油、芥末、蒜泥、盐巴、花 椒面等等,云南也是这样做法。这一套都革命了,那还了得!历朝历代,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这个天走马灯似的变来变去,但民以食为天不变。玩意都很拙劣,基本 上已经没有手工的,塑料做的居多。但孩子还是喜欢,他们可不管材料,好玩就行。 进香的人每人得到一根红带子,有入围在脖子上。有人系在腰上,有人系在手 腕上,五花八门,随心所欲乱系。叫花子系着,老板系着,学生系着,老师系着, 领导和员工都系着,爷爷奶奶孙子婆媳姑爷舅妈小姨子都系着,加入了一个组织似 的得意。 斗转星移,人间许多材料都换了,做工也不同了,塑料、金属、化学颜料都进 山了,那菩萨就是硅胶、玻璃钢塑的,人们也要敬香。实物必须要有经验中能够导 向虚无的形式,这个形式来自传统。比如玉皇大帝,必须是这一位,历朝历代都是 这一位。 从前安过祖先之心,现在还要安后辈的心。材料变了,日新月异,安心的其实 还是传统。因此许多现代细节无法细究,比如蜡烛,闻着那气味就不好,掺了某些 古代没有的颜料,但只要营造得出“红烛昏罗帐”的氛围,它就是烛。这个时代形 式猖獗,但庙会该怎么赶还是怎么赶,这个形式依然是那个形式,没有像其他节日 那样标新立异。烧香,磕头,不分男女老幼都坦然下跪,我估计下跪者中不乏在各 种无神论行业里面签过字的人员。许多染着黄色头发的年轻人也扑通扑通跪下,跪 得敏捷响亮。双双跪下、一伙地跪下、桃园三结义跪下、扔了拐杖跪下……这是一 个令人放心的动作,再怎么牛皮烘烘,再怎么腰缠万贯,还是得服这些冥冥中的、 无法预测的、一文不名的、不表态不打分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好自为之吧, 别得罪了这些在家但不在场的。送子娘娘前面站着个戴墨镜的老者,收了香客递上 去的一元两元,就敲一下锣,抓给他们一把花生红枣,意思是早生贵子。想着马云 一个人回去不好玩,也为他捐了两块钱。在山头看,只见山坡上浩浩荡荡地走着一 支花花绿绿的队伍,上山下山、前进后退都在一支队伍里,嗡嗡轰轰,唧唧喳喳, 摇摇荡荡,婷婷袅袅,停停走走,青烟缭绕,宛若蛟龙。人群里面,女子最美,全 都出来赛妆了。天水人多有唐貌,男子阔脸浓眉者不少,女子长着唐三彩女俑那种 胖脸的也比比皆是,天水所养,丰腻白润,相当美丽。真是“三月三日天气新,长 安水边多丽人”。大家什么神都要拜,就像走访亲戚,哪个神也不敢得罪,正殿里 的大神,旮旯角落里的小神都要上香,神也是会传话的。拜过青龙殿拜白虎殿,出 了玉泉阁去三清殿,下了遇仙桥上通仙桥,叩过雷祖去叩三官、诸葛祠、托公祠、 三清阁、苍圣殿、玉泉井……都要走一趟,山上的树、石头也要烧香挂红,万物有 灵。 偶像繁多,神只唯一,这一点颇近印度。 从玉泉观下来,去一家面馆吃羊肉泡馍。这家的馍掰着的时候就觉得很软,羊 肉汤一灌上去就成了糊,几口喝光了。 晚上坐八点的火车回兰州,十二点到。大街已经空了。马云说,他此行虽九死 一生,但到了兰州城里,司机指点他去一家馆子吃牛肉面,一海碗整下去,回旅馆 洗了个热水澡,压惊,心定。我们再见到他时,正低着头审阅相机里的照片呢。 最后一站是甘肃省博物馆。按惯例从史前开始,陶罐。入口处有一个原始部落 生活场景的模型,条状的干栏式建筑。忽然想到,中国文明的起源在某方面或许与 条状物有关。条,《说文解字》解释:条,小树的枝。或许华夏远祖对条状物更为 敏感,森林、河流、地平线、太阳光线、植物、老虎、苎麻……都有条状的暗示。 条也是事物的边,边是事物的抽象关系而不是事物本身,中国文明非常重视关 系,系就是各种各样的边的陈列、联缀、联属、绞缠、综合、约束……事物与事物 之间最抽象的联系是条状的,一道道边,边界、边际、边线、边疆、边沿……从这 边到那边。小树枝、原始部落建筑物的干栏构架、文身的条纹、编织物、结绳记事 的绳子、马家窑陶罐上的线条、伏羲的一、汉字的线条、纸张、布匹中的经纬、房 屋架构、面条……都是条。条理、条件、条分缕析、条例、条目、条约、条规、条 款、条令、条陈、条子、框框条条、条凳、条贯、条畅、条播、条文,以及教条、 天条、戒条、信条、封条、通条、路条、一条心、一条道、链条……无不是条。 条又导致了关系。维系、联系、体系、系统、谱系、根系、世系、嫡系、派系、 语系、路线、生命线、阵线、战线、前线、经纬线、搭桥牵线……《周礼·天官冢 宰第一·大宰》日:“以九两系邦国之民:一日牧,以地得民。二曰长,以贵得民。 三日师,以贤得民。四日儒,以道得民。五日宗,以族得民。六日主,以利得 民。 七日吏,以治得民。八日友,以任得民。九日薮,以富得民。“”缕条紧而贯 矩,针鼻细而穿空。“(庾信《七夕赋》)”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尚书 ·盘庚上》)”声气远条。“(《汉书·礼乐志》)”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 线。“ (《公羊传·僖公四年》)比如汉字,每个字都是独立的,其意义要在上下文 关系里面才知道。关系一变,意思也不同了。维根斯坦所谓“用法即意义”也许更 适合于汉字。这又影响到人生,在中国,关系学比契约合同更重要。情理,情先理 后。 远近亲疏,情是一种关系。关系对了怎么都行。关系这个词很奇特,一方面是 关,另一方面是系,关着又如何系呢?查繁体字,发现写成闗,系是藏在门里面的。 甘肃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是武威出土的那匹铜马。我终于看见了它。四十年前在 图片中看见,就一直在找原作。看过各色各样的复制品,都是歪的,伤眼。这是汉 的作品,那时代大风起兮云飞扬,英雄壮士的黄金时代。它不仅“矫健俊美”,更 浑圆强壮,犹如力士。浑圆丰满的身体似乎暗示一种成熟的母性,昂扬的头颅脖颈 又像阳刚的太阳之神,一匹阴阳合体的天马。连这样肥重健硕的马都飞将起来,那 时代的风该是多么雄壮。“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左苍梧,右西 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j 产,出入泾渭,酆镐潦潏,纡馀委蛇,经 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 行乎洲淤之浦,经乎桂林之中,过乎泱漭之野。汩乎混流,顺阿而下,赴隘狭之口, 触穹石,激堆琦,沸乎暴怒,汹涌澎湃。”(汉- 司马相如《上林赋》)不只是写 上林,时代之风也。这匹马就是为那两句诗“大风起兮云飞扬”,“壮士一去兮不 复还”而浇铸的。 大家议论了一阵。有人说马踏的是龙雀,有人说是鹰,有人说是踏着云,郭沫 若说是飞燕,莫衷一是,但确实是一踏上去,它就飞翔起来,举重若轻的是脚下的 这一片。 电线杆 死者们一万年后爬出来 永恒的荒凉上出现了电线杆子 传说它们把闪电 押进集中营的铁丝网 试验如何令天空与大地绝缘 就像毛利人虚构的鬼魂 躲开风 顶着冒牌的十字架 胸前写上编号 暗示过路者这是偶像的原始形式 在大地之墓上拉紧游丝般的手 像那些古老的战士彼此搀扶 互相鼓励 天空忽然翻脸 舀一瓢子沙劈头盖脸浇下来 在白瓷乳头上擦出几缕 蓝色的物理火星 没有爱情的地区 长途客车开着射灯掉头逃窜 也没有文献 来过的都失踪了 包括成吉思汗 包括那些扯电线的瘦工人 天苍苍野茫茫 沙砾在滚骆驼草在晃 轮回复原 总是需要标新立异来证实 站起来只是为着再次倒下 彻底去死 不仅作为失败的物理 也作为一种梦呓的遗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