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十二位清艳的美人露出真容的时候,故宫人没有对她们给以特别的注意。如 果放在今天,画面上的线条韵致,虽还算得上工巧,但在故宫的古画世界里,就显 得微不足道了,像扬之水所说,画上的美女,固然“个个面目姣好,仪态优雅,却 是整齐划一毫无个性风采”。她们纤细的身影,被故宫成群的美女湮没了。北京故 宫博物院收藏的美人图(或叫“仕女图”)中,林林总总,不乏美术史上的经典, 比如东晋顾恺之的《列女仁智图》(宋摹本),唐代周昉(传)的《挥扇仕女图》, 前文提到过的五代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宋摹本),元代周朗的《杜秋娘图 》,明代唐寅的《孟蜀宫伎图》、《秋风纨扇图》,明代佚名的《千秋绝艳图》, 清代改琦的《仕女册》……紫禁城本身就是一个搜集美女的容器,不仅搜集现世的 美女,而且搜集往昔的美女。因为从本质上讲,美女是一种时间现象,就像四季中 的花朵、朝夕间的云霞。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对于每个个体来说,容貌的美丽都 不可能天长地久,只有回忆是永久的,所以历朝历代的画家,都用自己的画来挽留 美女的青春,为这些理想女性留下一份以供追忆的标本。借助于纸的韧性,她们的 容颜获得了抗拒时间的力量。于是,各个朝代的美女就这样云集在紫禁城里,紧密 围绕在皇帝的周围。发自她们身体深处的幽香,混合着庭院里的花香,宫殿深处的 木料陈香,以及麝香、瑞脑、龙涎的香气,在宫殿的上空形成了一种奇特味道。这 些来路各异的美女,众志成城地强化了帝王的权力,使他们不仅可以占尽当世的美 女,还可以占有过往的美女,使他们成为空间和时间上的真正王者。 一九五○年的一天,新生共和国建立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工 作人员杨臣彬和石雨村轻轻推开库房的大门,在清点库房时,意外发现了一组巨大 的绢画,每幅有近两米高,近一米宽,轻轻掸去上面的尘土,十二位古装美人的冰 肌雪骨便显露出来——每幅一人,她们的身形体量,与真人无异。我找来北京故宫 博物院当时的院长马衡先生的日记,从一九五○年一月一日一路查到十二月三十一 日,没有对此事的任何记录,可见此事的微小。那一年,接收当年南迁文物北归, 是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头等大事。一月二十六日,一千五百箱文物运抵和平门,共十 一车,许多宫殿变作库房,规模浩大的清点工作随即展开。或许,这十二幅美人图 的发现,就是在这个时候。这些旧时代的美女,在新时代里羞怯地露个面,随即又 在大海一样浩瀚的故宫文物中隐了身。 三十多年后,有人又重新提起它们。不是因为它们在艺术上让人难忘,而是在 它们的背后有越来越多的疑问冒出来,它们的未知性,放大了它们本身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