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排“七七级”的新生聚集在厦门大学门口,等待各系辅导员分别把自己的人 领走。一个辅导员高声问道:“有数学系的吗?”“有!”两个男生应声而出,周 围嗡的一片低声议论。一本著名的文学刊物刚刚发表一篇长文《哥德巴赫猜想》, 主人公陈景润即是从厦门大学数学系毕业。“有中文系的吗?”另一个辅导员高声 发问。“有!”另外几个新生站了出来,周围又嗡地响起一阵低语——谁都知道, 《哥德巴赫猜想》的华丽文辞出自著名作家徐迟之手。 一九七七年的夏季,我浑身湿淋淋地站在水田里听到了大学恢复考试的传闻。 当时的环境之中,考上一所大学远比考上什么专业重要得多。我报考中文系,并不 是因为讨厌数学系、物理系或者经济系。一片新大陆突如其来地浮现,惊喜之后就 是手忙脚乱。气喘吁吁地游向彼岸的时候,我根本来不及甄别、分辨自己的内心兴 趣。仰仗中学课堂和父亲闲聊时传授的文学常识决定后半辈子的专业,这不啻于一 场冒险的赌博。幸运的是,我押对了。 据我所知,许多大学里面的中文系“七七级”风头甚健。这里聚集了一批各地 的才子,缠绵的情诗或者情节离奇的小说雪片般地抛出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至 八十年代初,历史造就了一个短暂的文学时代。激动人心的启蒙号角,交织在苦难 之中的爱情,指点江山和纵论历史的气氛,这一切构成了文学的巨大温床。只要一 首小诗就可以赢得校园之内众目睽睽的仰望,诗人的风度、说话手势、阅读的书目 以及起居习惯立即享有了特殊的威望。多数人把中文系的课程想象为躺在床上跷起 脚读小说,枯燥的文字训诂和繁杂的文学史资料没有多少人问津。不少人听说过拜 伦的名言:一朝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成名,可是只有诗和小说才能如此惊世骇俗。那 个时候,经济学、社会学、法学这些学科还在埋头积累,只有中文系的才子们趾高 气扬,风流倜傥。不久前遇到一个经济系毕业的教授,他至今仍然愤愤不平:当年 中文系的才子们掠走了他们周围的多少芳心,以至于他们暗地里开始策划一场雪耻 的斗殴。 当时我决心专攻小说。即使到了今天,写小说仍然是我内心的一段斑斓的残梦。 我相信所有的“七七级”大学生都曾听说过复旦大学的卢新华。据说他的小说《伤 痕》先是张贴在教室走廊的墙上,随后被报纸转载。文学史记载了这个短篇小说赢 得的巨大声望,但是,文学史没有记载这个短篇小说如何在“七七级”制造了一个 小说写作的大潮。一个在东北就读大学的友人转述过一个壮观的景象:他们在一个 巨大的阶梯教室晚自修,只有那些稚气未脱的小毛孩呆头呆脑地背诵教授们的笔记。 教室的后两排一溜明灭的烟头,所有的人都在低头奋笔疾书——写小说。那个时候 没有人想到这一天:社会对于经济学家、社会学家或者律师的崇敬远远超过了作家。 世事的变化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呢?总之,数学不吃香了。一个数学系主任负气 地说,如果校方允许,数学系宁可加入文学院与中文系、历史系、哲学系为伍。混 迹于诸多财大气粗的理工科,囊中羞涩的数学系时常成了受气包。其实,文学也不 行了。众多名噪一时的刊物频频告急,出版社的仓库里积压的多半是文学读物。我 们的偶像卢新华正在大洋彼岸美国的一家赌馆里发扑克牌。昔日叽叽喳喳地环绕在 诗人周围的美女如同候鸟一般地迁徙,纷纷栖息到房地产业、汽车业或者演艺圈。 的确,相对于几十亿资金的流向、各路大亨手中的巨额利润以及惊险的股票行情, 诗人的浅吟低唱或者流行小说编造的恩怨情仇又算什么呢?可笑的是,我很迟才从 华而不实的文学梦之中惊醒过来。九十年代中期的某一天,我在京城的一个饭局上 遇到了一位经济学出身的“七七级”。酒过三巡,他开始吹嘘每年过手的钱财有多 少个亿,认识多少要人,决定过多少重大项目。看着他那么大的口气和那么大的肚 腩,我意识到了文学的渺小。许多当年的文学狂热分子早已撤离,撰写房地产广告 词或者起草一份公文的余暇,他们时常后悔青春期的幼稚激情。我与一些昔日的文 学同道一起喝茶闲聊,谈房价、谈温室效应、谈交通堵塞、谈张三与李四的绯闻— —就是不谈文学。这年头还在那儿搬弄“古典主义”、“现代主义”或者“意识流” 这些术语,看起来就像在炫耀自己读了几本书。一些中文系毕业的故人或许会在寒 暄之际客气地问一问文学动态,明智的方法是找一两句俏皮话搪塞。如果一本正经 地开讲座,对方的茫然眼神一定会让演讲者羞愧地住口。 可是,我仍然说我幸运地押对了。写出一个精彩的句子足够快活一个上午;阅 读一部杰作就是一次迷醉。如果一个人的职业就是放纵地享受这种快乐,这不叫幸 运又叫什么?虽然文学已经从“经国之大业”的目录上撤销,可是文学始终盘踞在 心里。我相信文学是一个人的内心修为。世俗的风沙纷纷扬扬,愈来愈多的人转向 实惠主义,手执计算器不停地盘点收支状况。职务,工资,奖金,上司的眼色,菜 市场上猪肉的价格,水电费刚刚收过怎么又来了——一张脸皱得像一颗苦瓜,皮肤 粗糙,心事重重,要么用尖刻的言辞八方讨伐,要么用讨好的笑容四面逢迎。对于 他们说来,文学早就死去。他们忘记了,文学是市侩的天敌。只要内心埋藏了文学 的种子,激昂慷慨之气或者浪漫情怀就会在某一刻突然觉醒。这时的凡夫俗子敢于 横眉冷对,敢于拍案而起,他们懂得了侠肝义胆和缠绵悱恻,也懂得了如何对那些 俗不可耐的嘁嘁喳喳轻蔑地嗤之以鼻。文学的地盘可能一天天地缩小,但是文学决 不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九七七年的时候我慌慌张张地撞入厦门大学,随手从书 架摸下几本文学经典磕磕巴巴地读起来。三十年之后文学殿堂人去楼空,我却比任 何时候都更加明白——这儿是我一辈子的栖息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