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不愿在如此时代再摊开稿纸,描写我这位异族的哥哥。只是为了完成一个最 低程度的仪式,才提起笔来。刚划过数行我已经自知:想得最多的,正是不想写、 不能写和写不出来的。 默默思索着,心里总觉得,此刻不过是代表我和方车弟两人,为一块不存在的 墓碑写一篇悼词。即便我俩,对与他情分的看法,也存在着相当的差异。人已去了, 我的事情,无非是填平这点差异。 在人去世后追加赞美是不必要的。其实还是传统的观点和习俗更深刻:人死了, 活着的为他祝福,伤感同时是给自己的,因为留给自己的余裕也不多了,像往昔一 样,我的事不过就是追随他。 我哥哥在亘古的游牧草原上,不仅缺乏传奇色彩,甚至是个平庸的人。但是我 喜欢他;捉摸他的思路,容忍他的缺点。如同一堆牛粪火烤着大小两块黑石头一样, 我依偎着他,潜伏和出世,历数了一个时代、三十七年。 在弱者群里他不起眼地挣扎了半生,虽然没有太大业绩。在世风日下中他是一 个忿忿的批评者,虽然开口并不负责任。他不是那种驰骋骠悍的草原传奇人物,他 总是顾东丢西、半截马竿、破鞍碎韂. 额吉不仅全部承担了包外门口的杂活,而且 常骑上自己的小青马,帮他出牧或者轰马。我牢记着当年那种半是嘲讽、从四周斜 睨而来的——社会的眼神。他们恶意地瞟着我们,瞟着我哥多少可笑的形象,他们 判断他熬不了多久就要完蛋了。 但是我们的家族让他们失算了。 虽然不是风流的牧马人,但他天生一副认羊的锐眼。在畜群分割到户以后,羊 群显示出牧业命脉的本质。额吉,也许还有我,暗暗予他特殊的帮助。三个儿子参 差长大,三个女婿各有千秋,阿·乃玛克(aimay ,家族)的名字,愈是靠后就愈 是响亮起来。 因为我的奔波,方车弟愈来愈深地卷入了和这家人的关系。但方车弟的态度, 更多是投桃报李得寸还尺,不像我拘泥于思想含义。 但方车弟个人,也与这个家有着一缕纠葛。 外来汉族移民与蒙古牧民的关系,是一种有趣的依存。方车是一名草地移民的 儿子,因为身躯愈来愈胖,被这个家族唤做“塔勒根”(胖子)。远在苏军坦克如 雪崩般涌入、新庙“解放”的年代,他的家族就和哥哥家的窝棚比邻而居。孤苦的 额吉抚养着我哥一个儿子,邻居的唐格特(tanget,牧民对方车父亲的称呼)的膝 下,却是儿女成群。额吉的牧民心绪被诱发了,她和邻居商量抱养一个儿子过来, 给我哥哥做伴。 这件事最终没能落实。尽管如此,此事被我和方车弟重视——打算抱养的是哪 一个呢?方车家弟兄七八个。方车说:好像当年挑的,是老四或者老五。我却希望, 那个差点当了蒙古人的小孩就是方车。这样才最合逻辑,别人都看着不像。这件旧 案使我们兴奋;它暗示着人与人之间早有一层前定的关系,这关系如影随身,伴着 人的一生,神秘地左右了人的感情。 由于六十年代的散漫和缺乏礼数,我们队的知识青年对同龄的牧民缺乏正式称 呼。我对蒙古哥哥一直直呼其名,他也从来未曾予以纠正,直到九十年代初,一次 回草原时孩子们问我:Aha ,ta yaji Aja-gi ner-ir d ōre be ?(哥哥,您为 什么用名字喊阿伽呢) 我才羞愧难当,当场宣布正式称呼哥哥为“阿布盖”(Abgai )。 其实我也有苦衷,阿布盖这个称呼曾使我踌躇许久,因为在新疆的额鲁特蒙古 语中,它的意思是“媳妇”!在新疆考古时,那些西蒙古人听我用Mini Abgai说起 我哥哥,就一副坏相忍俊不禁。这使我不愿选择这个麻烦且太常用的词儿,总幻想 找一个特殊而响亮的称谓为我专用,这才显得缺乏教养地“用名字喊了哥哥!”— —被家里的小崽子将了一军以后,我们开始严格使用乌珠穆沁的礼数称谓。但此情 已成勉强,因为兄弟已经分离,整个正确的称呼,是在八九十年代一趟趟的“省亲 之旅”中确定的——这多少不够滋味。但是我想家门里的人,还有方车弟他们会爱 听这些,因为三十七年的情义,就是这么一点点建造的。 方车弟在这件事上比我懂规矩。称谓确定以后再次回内蒙,他开车送我到了蒙 古包。当我听见他郑重地呼唤哥哥“阿布盖”时,心里很舒服。一是感到了方车主 动与我并列共做了弟兄,二是因为这标志着这个称呼得到了社会的认同。 ——这一套用汉语解释起来很麻烦,但这样的关系使我感动。方车弟追随着我, 语气认真地称他阿布盖,这是一种确认,它确认了许多有含义的东西。 我也趁此对这篇小文说明一点——按照草原上不能直呼长辈名字的礼性,我原 想在本文前半称蒙古亡兄为“阿哈讷尔泰”(Aha ner tav ),但它的意思本是 “那个叫哥哥名字的人”,多少不妥。于是我只好使用“蒙古哥哥、我哥哥、我哥” 等等词汇,进行避讳…… 文章写到这里以后我可以使用“阿布盖”了,我希望读者知道用它是为了草原 的避讳礼数,因为他已经逝去,不再是那个随意玩笑的哥哥。现在对他讲的每句话 写的每个字,都会传向冥冥之中他的灵魂,不能再有丝毫的不慎。 一切都是往事了。 我从两千里之外赶到乌珠穆沁。方车弟开上他的东风车陪我来到这座毡包。喝 着不加炒米的奶条,说着轻快的蒙语,时而唤一声阿布盖。我们评论社会,商量家 务,游牧世界的方方面面,如清风流过耳际。阿布盖,他毕竟是一个中心,他走了, 我们之间的故事也戛然中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