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阿尔善,arshan,一般说来,在蒙语中指的是药泉或矿泉。方车弟用邮局印制 的信封,当然不可能寄来药泉水。打开小小的黄纸包,里面是一些粉末,像是莜面, 拌着白糖。 我以自己的知识质疑这个纸包,叫宝贝叫神物什么都行,但它不该叫做“阿尔 善”。问蒙古人,说法纷纭。我要求方车弟专程去了东乌旗的喇嘛库仑庙,资深的 喇嘛与蒙医都确认说:它就是阿尔善,虽然它不是水。长途电话里仔细听了一遍后, 我理解了,它是一个象征,是医人心灵的阿尔善。方车的蒙语很好,不会当面听错。 何况在这种事情上,名称只是一个符号。 就这样,时至如此一刻,我又学到了一种乌珠穆沁风俗。 方车弟在电话里说:喇嘛吩咐,每天用舌头舔一点,一共七天舔完。他补充说 :我舔了,有点甜。我问:你去拜了佛?他说:是啊。我想问得再详细,但一面问 着心里明白:若想知道详尽,除非我回一次东乌旗。 总而言之,方车弟代表着他和我,专程到了遥远的新庙镇,在我们家族的三女 婿斯琴巴特尔陪同下,把我俩的布施献上,并完成了佛庙里悼念亡兄阿布盖的全套 仪式。 也就是说,佛庙里和家族中的人都明白:这是两个以逝者为兄长的人,尤其一 个远在北京——他们为去冬逝去的一个牧人,做了一件藏传佛教的法事。在北京的 那个遥控指挥,东乌旗的这个躬身实践。事情做得相当规矩,那个牧民的亡魂,已 经得到了安慰。 但是有谁知道其中的分寸? ——作为一个弟弟,我必须完成草原礼数。作为一个穆斯林,我不能做到庙中 拜佛。这是多么微妙、多么隐秘、多么无人知晓唯我寸心自知的、小小的一件事! 我有不能躬身实践的一些动作,但我更要以哥哥的仪礼,完成对他的悼念。 在遥远的北京,我暗中咀嚼着——这不显痕迹的、文化的差异。我似乎感到四 周的注视。我喜欢那一刻沉吟掂量的感觉,不是谁都能感受这一切,并非谁都能享 受如此深邃的文化。我没有犹豫,我知道这正是我独特经历的一幕,一定有一个 “双全”的方式等着我。 都说,如果你足够心诚,那么你最终不会为难。就连方车弟也不会想到:当他 走进了新庙、在喇嘛的命令下一项项完成规矩时,他简直正在应运而生。他代我奉 献了心情,也替我做完了仪式。在无人觉察的时间流动里,他恰如其分地插入缝隙, 使事情达到了双全两美。 如果把从一九六八年夏天插队乌珠穆沁草原以来、漫漫绵延三十七年的这个长 故事收尾——没准,阿布盖的辞世与我们的悼亡,倒是比较像一个差强人意的句号。 我和嫂子通话的那天,可能我的话题勾人不快,似乎她并不太附和我。她说, 就在下午,要去为儿子抱养一个婴儿。地点在查干淖尔。那婴儿刚出生几天,已经 谈妥了。今天去看一看,若中意,再让婴儿吃几天奶,然后就抱回家。可能车正在 外面等,她的口气有些急。 “我现在不走不行了——”她说。我听着一怔,突然醒来一般,赶紧挂断了电 话。 那天坐在电话旁,我陷入了痴痴的冥想。阿布盖去了,但是一个婴儿又来了。 与我已经无缘的、那个在两千里外的草原被阿布盖家族抱养的小生命,不知为什么 令人感到象征的意味。我琢磨着,心头浮起不恰当的联想:就像在那个严峻的年代, 压迫的乌云遮盖时,北京的兄弟也到了。 看来新的巡回已经开始。由我和阿布盖艰难演出了这么多年的一幕历史,真的 已经结束了。新的一代不会在意我们的故事,就像我们也不再为他们操心一样。电 话挂断的刹那,仿佛有咔嚓的一响,心里的一根血管也被切断。就像我以前写过的 句子:我和这片青青草原的关系断了。 我包好“阿尔善”,把它和二十年前额吉给我缝的一个黄布药包护身符摆在一 起。两样东西很相像,都是不起眼的小包,说不清的故事心意。没有花七天舔完它, 我打算把它珍藏起来。黄布包“俄姆”早就挂在台灯上,现在我把它也系了上去。 灯光下,两个小包摇闪着,古怪而亲切。 我与“蒙古”这深沉的文明,竭尽人的半生相交相知,最后剩下的就是它们。 额吉一辈子磨难,但是她培育了阿布盖和我两个儿子。阿布盖突兀走了,不再接受 生的艰辛。留给我的前路也历历可数,我们都要皈依这伟大的前定。何况新鲜的小 生命,又从查干淖尔诞生了,她(或是他)也是家族的加入者,像是要和我一样, 继续否定血统的狭隘。 在北京的夜里,我独自笑了。迎着我,黄药包和阿尔善还在晃动,在灯影里如 陪伴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