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去北顺村,时值大暑,一连几天高温预警。那个我还一无所知的小山村,是甘 肃天水武山县最偏远的一个存在。从县城通往北顺村的那条山道,在秦岭山地北麓 与陇中黄土高原西南边缘的复合地带一路迂回穿插,行到山穷水尽处,一条山道忽 然截止于一堵山壁,那个感觉很强烈,一条路已然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一个山村还 不知隐在哪儿。 在一个村庄出现之前,首先暴露的是一棵大树,这是北顺村最瞩目的标志,一 棵盘根错节的古樟,早在一千年前就长在这里了,长成一棵神树了。它的出现非常 突兀,如同天尽头的一个特写。那多杈的枝条从久远的时空里伸展出来,新枝叠着 旧叶,簇拥着漫长的岁月,一片片浮云在沧桑间掠过。大西北的一个小山村,就在 大树下沧沧桑桑地展开。这树下还埋着山里人的胎衣,很多人的名字都带一个“树” 字,如我在这树下遇到的老村长,就叫包家树。一个人活到七八十岁的年纪,浑身 刻满了岁月的印痕,那模样,那身板,往那儿一站,也像岩石缝里长出的一棵老树。 老汉正下意识地瞅着那道遮挡了我视线的山梁,一副坐看云起时的姿态。却不 是,他看着的是那被一道山梁顶起的毒日头,从枝叶间泄漏的阳光在他两个眼窝里 闪烁。这酷烈的太阳几乎一直处于直射的状态,仿佛要把天地间的一切燃尽。老村 长一辈子最犯愁的,最焦渴的,从来不是阳光,而是雨露,是一切与水有关的事物。 这村里几千亩养命的山地,只因没有水,全指望靠天收。年景稍好时,山民在这地 里种点小麦、玉米或土豆,一年忙乎到头也就能混点口粮。每遇大旱,他们只能干 瞪眼,看着地里的庄稼一天天干涸,枯萎,直至渴死,连人,连牲口,都快渴死了。 但眼前这位老村长又一直坚信这里是不缺水的,这棵古樟就是他最坚定的理由,也 是信念,一棵大树历经千年苦旱还没有渴死,哪怕一大半树干被苦旱掏空了,还能 年复一年地抽出新枝,这足以验证它能汲取别的生命难以汲到的水分,只因它有着 比别的生命更坚韧、更顽强的生命力。它的根,扎得更深。这并非一个有什么深远 意义的隐喻或象征,这是常识。 要说呢,一个大树下的村庄也确实不缺水,一条源出甘肃岷县的龙川河从天际 流来,又从这村边流过,流到这里又叫榜沙河。又无论怎样改名换姓,这条河都是 渭河的一条支流,最终将要皈依黄河,而这个渭水流域的小山村也有着黄河的血统。 我听见了,潺鸣依稀,那是水声,却如隔在世界之外。老村长也听见了,北顺村人 全都听见了,你甚至能看见那在阳光下闪烁着的粼粼波光,却难得喝上一口龙川水。 说来这又是一个常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人若不往高处走,一旦山洪暴发, 河水猛涨,那将是人类的灭顶之灾。而一旦人往高处走,你要把流水从那比山谷更 深的河谷里引向高处,又危乎高哉,难于上青天。苍天做证,老村长当了几十年的 村长,一辈子就想干一件事。把河水引到这村里来,引到那干得冒烟的山地上去, 这是北顺村人世代的梦想。在他之前,在他之后,不是没有人想过,不是没有人试 过,但仅凭北顺村那三千老少之力,在这无情的流水面前又实在太渺小了。直到老 村长壮志未酬、心有不甘地退下来,终归是,一切但凭天生地长,一切也只能交给 老天爷去安排。老天爷若能降下一场及时雨,那将是一个感天动地的节日,一村人 都要簇拥在这棵神树下,焚香祭拜,下跪磕头,敬谢上苍赐予人间的天水。 这让我突然明白了天水的另一种意义,天水,天水,一切靠天啊。 这世间应该还有更大的一种存在,不是苍天,而是苍生。民生大如天啊。 这不是我的想法,而是另一个人的想法,一个与数千万苍生的命运息息相关的 人。 就在三年多前吧,一个叫王三运的汉子走进了这山里。在此之前,别说一个省 委书记,连外人也很少走进来,山里人也很少走出过。这河山之间一片逼仄的贫瘠 绝地,就是一个小山村的整个世界。如果你不走进这山里来,你永远也看不清山里 人的处境。那是早春三月,除了散淡的阳光,难觅一丝春意。那撂荒的赤裸土地, 不见播种的农人,只有稀稀拉拉的枯草,一片焦黄,死气沉沉。这就是北顺村人赖 以为生、养活一家性命的土地。这赤裸贫瘠的山地,又无论你怎么辛劳地耕耘,收 获的也只是世代的赤贫。一条瘦骨嶙峋的山径,你只能斜着身子,蹁着腿,一小步 一小步地走,步步惊心。一个人走在这样一条山径上,连腿脚也会变得僵硬、扭曲, 而走到山顶上的最凶险处,每个人都会下意识地倒抽一口冷气,连树根也以决绝的 姿势抱紧了岩石。 老村长那时退下来了,但这个身影一旦出现,他心里就莫名地兴奋起来,那是 一种本能的预感,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可能就要来临了,北顺村兴许有救了。当王 三运把手伸向他时,老村长一把抓住了,许久不愿松开。那满肚子的话,他恨不得 全都掏心窝子说出来。他想说的其实也就两个字,一个水,一个路。这些,你不说, 一个省委书记也看得一清二楚了,但他还想看得更清楚。 走进一座破旧小土院,这是村民王兴中家,那土坯房就像从泥坑里直接挖出来 的。一个五十上下的汉子,正弯着身子,在四处坼裂的土墙上抹着黄泥。一个陌生 人走进来了,那汉子愣怔着还没反应过来。那小板凳上落了一层灰土,贵客进门, 作为主人是该把那小板凳擦擦的,这也是乡下人待客的习惯,可客人已经一屁股坐 下了。好在这客人没把自己当客,就像这家里的一个亲人,来串串门,拉拉家常。 家长里短的,两人竟越谈越投机。别小看了这小土院的主人,在村里他可是个人物, 一个种地的好把式,尤其会种菜。村里缺水,他就到外村去给别人家种菜务工,那 日子还算过得去。在一个贫困村,他至少不是穷人。但几年前妻子动手术,背上了 一身债,还落下了腿疾,一家四口就全靠王兴中一个人扛着了。王三运一看这汉子 过早佝偻的背脊,立马就感到了一个农人不堪重负的压力,但他也捕捉到了一个农 人的念头,这个浑身糊满黄泥、像在泥淖中挣扎的农民,绝不是那种在贫困和苦难 面前充满绝望、心如死灰的农民,那心眼还挺活泛呢,他想搞一个日光温室蔬菜大 棚,只要有了这样一个大棚,他就不愁挣不来钱供孩子上学、给老婆治病了,攒上 几年,兴许还能把破旧的小土院和土坯房翻修翻修,堂堂正正地盖上几间砖瓦房。 一个农民的想法,让一个省委书记眼睛顿时一亮,可紧接着王兴中又叹了一口气, 难啊,搞一个蔬菜大棚要费老大一笔钱哪,这地方又没水,还得打井。他都背了一 身债了,又到哪里去弄这笔钱呢?一声叹息后他又苦涩地一笑,仿佛这就是苦恼的 终结,一双眼又下意识地瞅着那土墙上的裂缝了。 在北顺村,像王兴中家这样因病致贫、返贫的人家还不少,很多还是村里的能 人。包再红也是这村里的能人之一,他打小就学了一手铁艺加工的手艺,一直在城 里打工挣钱,三十多岁就给自己挣下了一份家业。但和王兴中一样,前些年妻子患 病,动了两次大手术,把个家底一下掏空了。王三运进门时,他妻子刚出院不久, 恹恹无力地靠着墙根坐在一个角落里,一脸惨白的病容,愁苦中又夹杂着一种怯怯 的、自怨自艾的神情,仿佛在埋怨自己拖累了这个家。女人其实不该这样想,包再 红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为了给妻子治病,就是砸锅卖铁,哪怕卖血,他也心甘情 愿啊。然而那压力有多大,他不说,谁也看得出,一个四十不到的壮年汉子,那额 头的皱纹看上去比五十岁还深刻。其实,他也用不着砸锅卖铁,甚至去卖血,他也 有自己的想法,就凭他那响当当的手艺,若能凑到一笔钱,开个铁艺加工作坊,这 个被疾病拖垮了的家,用不了多久就能咸鱼翻身。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说穿了却是一样的病,一钱难死英雄汉,几乎是所有贫 困农民共同的困境。一个省委书记这样一家一户地走,就是要把这些贫困户的穷根 子摸清楚。走进村民包卯定家里,这家里两口子都是能人。老包在村里是数一数二 的养猪能手,他老婆崔大姐,一看就是个能干的内当家,浑身透着乡下女人的勤快 与干练。这家里人一个个也好好的,没谁生病,按说日子应该过得不错吧,但前些 年,女儿上大学,儿子娶媳妇,两桩喜事加在一起,一下就花掉了二十多万,在北 顺村这样一个人均年收入才三千多元的贫困村,那可是一辈子都挣不来的大钱了。 很多人家都这样,喜事过后就是难关,老包家一下就耗尽了多少年积攒的家底,还 落了一屁股债,从村里的脱贫户又沦为了日夜为钱犯愁的贫困户。这两口子和王兴 中、包再红一样,也是有想法的农民,他们盘算着,若能养他个几十上百头猪,很 快就能摆脱眼下的困境了,可盖猪圈、买猪仔要钱哪,又到哪儿去弄钱呢? 北顺村是一个行政村,分散在四个自然村,九沟十八岔,岔岔有人家。王三运 从早走到晚,一条道走到黑,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入夜,他在包卯定家吃了一碗面条,又和陆续聚来的村民们围在火炉边拉起了 家常。 一个省委书记坐在一堆如黄土般的农汉之间,肩膀靠着肩膀,那股簇拥在一起 的热气中扑满了土腥味儿。他很少说什么,一直用心听着,直到每个村民把自家的 困难、心里的想法都掏心掏肺说出来了,他心里更有数了。这六百多户人家,就有 一百多户还处于一贫如洗的赤贫状态,而一个省委书记心里装着的又何止一个北顺 村,在甘肃,全省一半县区被列为国家级扶贫开发重点县,一半左右的人口接近或 处于贫困线以下。和全国其他省份比,甘肃城乡居民收入如今还排在倒数第一。要 说扶贫,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扶,可扶了多少年了,却还是这样大面积的贫困。如果 还像以前那样扶,给点救济款,给点救济粮,给点城里人捐赠的衣物,短时间内也 许会看见一点效果,但毕竟国家和省里的财力都十分有限,你又能给多少呢,大多 是撒胡椒面似的。面对大面积的贫困人口,若不能为他们找到一条更好的活路,那 是根本扶不起来的。 那晚王三运就躺在包卯定家的土炕上睡了一宿,这让辗转反侧的包卯定有些恍 惚,如同做梦,他这土炕上躺着的,难道真的是一个省委书记?想来想去,这样的 事情,好像也曾有过,却是那些年代久远的黑白电影里的故事。 翌日早上,王三运要走了。短暂的一晚,在乡亲们的眼中却似天长地久,难舍 难分。但一个省委书记还有很多地方要去走,去看。北顺村很小,甘肃省太大。老 村长还记得,王三运离去之际,又在这穷窘寒伧的村寨里盘桓良久,临别,他对围 着他的北顺村人撂下了一句话,乡亲们,我还会来的! 老村长很细心,他在日历上特意做了个标记,那是二零一二年三月十七日,农 历壬辰年二月廿四,再过三天就是春分了。 从王三运第一次走进北顺村,到我在这个大暑天慕名而来探访北顺村,其实也 就三年多时间,然而对于北顺村人,却仿佛经历了三十年,又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 界。这也让我这个不明究竟又想一探究竟的外人,也有时空错位、阴差阳错的恍惚 之感。 我还会来的!这是王三运在那个春天撂下的一句话,也是一个省委书记的承诺。 这三年里他不知来过多少次了,像是走亲戚,又像是回家,这让山里人常常忘记他 的身份。在甘肃省,他是省委书记,在北顺村,他就是双联行动中的一个帮扶干部。 双联——联村联户,这在甘肃已经是一个不须打引号的词语,几乎是人人参与其中 的一种行动,山里人也渐渐习惯了以这种方式来解释自己的命运,联村,改变村子 的发展;联户,改变农户们的生活。而北顺村是王三运的联系点,王兴中、包再红、 包卯定则成了他的联系户。 我虽无缘在北顺村幸会王三运,但在兰州出发之前,也曾和他有过一次面对面 的恳谈。面对甘肃省还处于大面积贫困的这一巨大而严峻的现实,一个省委书记也 深知一己之力十分有限,想要走遍成千上万的贫困村和千家万户是根本不可能的, 只有把全省各级干部全都调动起来,卷起铺盖卷儿,进村入户,住进老乡家里,一 对一地结对子,手挽手地帮扶那些贫困户,才能把以前那样撒胡椒面似的扶贫变为 精准扶贫,才有可能让遍布全省的贫困人口走出那苍凉肃杀的贫困境地。 很想看看三年前的那个北顺村,但对于我这样一个迟到者,老村长讲述的一切 都成了看不见的传说。当一条山道延伸到某个境界,在一望伤目的光焰下,视野中 呈现的却是一片安详。山坡的玉米、核桃,塬上的土豆,还有那一个一个蔬菜大棚 里交替出现的黄瓜、辣椒、茄子、豆角,一律绿得安详且沉静。说穿了,这只是寻 常人间的风景,然在这足以烫伤岩石的烈日下,一切与绿色有关的事物,从来都是 山民的奢望、格外的风景。 水的气息弥漫着,阳光在波光中闪烁。一座新建的车家岸渠首枢纽工程屹立于 渭河之上,那深陷于绝谷之中的河水,终于被人类导入了渭河南北两面的干渠。风 涌动着,山涌动着,荡漾的碧水,仿佛从天边涌来,如同血流奔涌的血管,向着秦 岭山地和陇中黄土高原的各个方向延伸,让每一片干涸的土地都变得水汽充盈,充 满了生命的每一个缝隙。一个十年九旱的北顺村,如今变成了北顺灌区。北顺村人 世世代代的渴望,老村长矢志不移又壮志难酬的信念,连同生命,仿佛只为通水的 那一刻。他们掬着甘甜的流水,忘情地痛饮,每个人心中都被水的奇妙的感觉所充 满。多少辈子也没有痛快淋漓地洗过澡的北顺村人,汉子们,媳妇们,姑娘们,老 人和娃娃们,纷纷扑腾进水里,这水,仿佛让北顺村和北顺村人重新诞生了一次, 仿佛在进行有生以来的一次洗礼…… 有了水,一切都活泛了,一切都顺畅了。北顺村不再是一片贫瘠绝地,这里的 阳光、土壤还特别适合种植蔬菜。那个以前给别人种菜务工维持生计的王兴中,如 今换了一种活法,一下就建起了两个蔬菜大棚。现在不愁没有水了,但从千年苦旱 中挣扎过来的北顺人,把每一滴水都当作命里的东西。北顺村在建起一个个蔬菜大 棚的同时,便在大棚内修建了蓄水池,铺设了高效节水滴灌带,还配置了施肥罐、 网式过滤器,浇灌时既省工、省水、省时,还能把肥料水同时浇到蔬菜的根部。除 了水,王兴中能盖起这两个蔬菜大棚,还多亏了一笔五万元的双联惠农贷款。这并 非一个省委书记的联系户才能享受到的特殊照顾,这是在甘肃省推出的一项惠民政 策。这笔钱,对于一个有钱人算不了什么,却足以撬动一个西部贫困农民的创业梦。 眼下,又一茬黄瓜熟了,王兴中正在大棚内采摘,他那有腿疾的老婆坐在小凳子上, 按大小和成色一五一十地分拣、装袋。哪像一个贫病交加的女人哪,笑花花的一脸, 一笑,那汗水便从笑容中热热地淌下了。她还热情地招呼我尝鲜,尝尝那刚摘下来 的瓜蒂还带着新鲜液汁的黄瓜。北顺村的黄瓜已被认定为国家A 级绿色食品,一辆 辆货车直接开到了地头,都争着抢着来收呢。王兴中忙前忙后,忙得连数钱都有点 数不过来了,他那钱袋子眼看着就鼓起来了。你问他这两个蔬菜大棚能挣多少钱, 他还一脸财不外露的机密,不过他倒是对王三运说了实话,这俩大棚一年下来少说 也能挣个四五万。这其实不算高,如今北顺村平均一户有一个半大棚,一个大棚的 收入平均在三万元左右,而效益最好的一个大棚,还创出年收入九万元的高产值。 王三运第一次走进北顺村时,这村里人均收入才三千多点,如今早就过万了。 从王兴中的蔬菜大棚里钻出来,我又去了北顺村小微企业创业园,包再红的铁 艺加工作坊就开在这里。我的想象又一次出现了偏差,他这作坊绝非那种又脏又乱 的乡下小作坊,而是一间现代化的标准厂房。包再红话不多,但透过他的三言两语, 我也捕捉到了一些信息。这个创业园现已建成十八间标准厂房,还配套搭建起了电 子商务平台。他能开起这样一个作坊,一是有这样一个创业平台,二呢也搭帮一笔 五万元的双联惠农贷款作为启动资金。他手艺好,还有着比手艺更好的信用,脑子 活泛,时时琢磨着市场行情的变化,不断推出新工艺、新产品,这作坊里就摆放着 他精工细作的各式各样的产品,有的精湛得就像艺术品。这样一个作坊,一年可创 纯利十来万,在村里又成了富裕户。他妻子也一改往日的病容和愁容,还能在作坊 里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自家日子好过了,包再红还为别人家操起了心。在他的作 坊里,有个姓洪的小伙子,这几年才刚刚过点好日子,却不幸出了车祸,这日子一 下又没法过了。包再红及时伸出了援手,手把手教他手艺,过不久就要出师了。 穿过一片玉米地,就是包卯定家的养猪场。他妻子崔大姐有一大半功劳。这婆 娘很能干,还评上了村里的致富带头人。妇女创业,也有优惠政策,她贷了八万元 妇女小额信用贷款,加上五万元双联惠农贷款,一个养猪场就像模像样地盖起来了。 老包以前说过,我就会养猪,把猪养好就成了。现在他不说这话了,养猪的市场行 情变化大,养猪的学问也大得很,他也得像年轻的包再红那样时时琢磨着市场行情 的变化,琢磨人们的味口,哪样的猪肉最吃香。他家现有存栏生猪一百六十多头, 都是健康瘦肉型的。养猪赚了钱,又可以盖大棚,猪粪是再好不过的土杂肥,而大 棚里剩下的蔬菜瓜果给猪吃,他笑着打趣,咱给猪吃的都是绿色食品呢,那猪肉自 然也是绿色食品了。换了科技人员的口吻说,这就是一条生态养殖和循环农业的绿 色生态产业链。 走进老包家翻修一新的庭院里,一排大西北乡村特有的一泼水式的砖瓦房,敦 厚的砖墙,明晃晃的大窗,一看这家里的日子就过得敞亮、殷实。葡萄架下,崔大 姐正带着两岁的小孙女玩耍,旁边还有个笑盈盈的小姑娘,十五六岁的模样。我误 会了,还以为这是她小女儿呢,一问,才知道,这小姑娘叫包军芳,家住麦卜梁顶 上的麦卜自然村。站在山脚下,举目四望,在苍茫山野间依稀看见一些斑斑驳驳的 屋舍,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蜂巢、蚁穴呢。当一缕一缕的炊烟在天边冒出来,你才 知道那渺无人迹处还有人烟。这样的自然村,说是个村,其实大多是东一家西一家 的深山散居户,多则三五户,少则一两家,鸡犬之声相闻,却被高山深壑重重阻隔 着,形单影只地活在寂寞人间,忍受着这荒冢般的孤苦。没有电,没有水,没有路, 很多人一辈子打光棍。最苦的还是那些山上的孩子,那在层岩叠嶂中七弯八拐的一 条盘山路,用山里人的话说,望山跑死马,没半天时间你爬不上去,也下不了山。 很多孩子到山下来上学,只能借住在山下的人家里。包军芳在北顺村一所九年制的 学校里上学,她虽说与包卯定同姓,却并不沾亲带故,但两口子把她接住在自己家 里,待她就像自家人,不是女儿,胜似女儿,不要房租、水电费,有时候还给她零 花钱。 不过,这也不是个长远之计,如何才能让他们从根本上走出困境呢?这个还真 不用我来操心。从崔大姐家出来,走不多远,就看见了一片别墅式的新农宅,这是 一个深山散居户易地搬迁集中安置小区。让他们走出深山,是人类对自然的让步, 也是人类文明的进步。在仁慈而高深莫测的大自然面前,哪怕高科技飞速发展的今 天,人类也难以预测和抵御所有的灾难,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些深山散居户把 一家人的性命悬在一道道悬崖上,必须让他们过上安稳踏实的日子。只有这样,才 能从根本上解决他们的交通、饮水、用电、通讯、就医、上学等种种难题,这是为 山里人开辟的一条重生之路…… 我脚下正在走的这条路,早已不是王三运第一次进村时的那条路,却是他挥着 铁锨修过的一条路。往这路上一走,仿佛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我不知道这股 力量来自哪里。 其实不止一条路,从村街干道到一条条通向农家院门口的巷道,直到田间地头, 大街小巷一横二十三纵,随便你朝哪一个角落走去,都像走在干净、平展的街道上。 这不是感觉,而是现实。乡土的现实正在逐渐被城镇化的梦想取代,这大街小巷也 有像城镇街道一样的太阳能路灯、花坛、绿化带,还有那些看不见的排水设施。像 我这样一个对田园诗意多少有些迷恋的人,也多少有些失落的惆怅,那许多乡下人 过去常用的东西都不见了。 在老村长的记忆中,第一个消失的是雨靴。这儿虽说很少下雨,但一下雨遍地 泥泞,又加之房前屋后垃圾成堆,污水横流,一摊烂泥如同粪坑,没有雨靴根本出 不得门。如今雨靴再也用不着了,而凡用不着的物什必将沦入消失的命运。又如那 嘎吱嘎吱的架子车,在农人手里不知推了多少年了,如今家家都开上了电动三轮车, 还要那劳什子干什么。还有手电筒,过去天一黑,黑暗便笼罩了一切,满世界黑灯 瞎火的,走个路,串个门,全靠那一点微光照亮,如今夜幕刚刚降临,太阳能路灯、 照明灯便齐刷刷地亮了,一个黑暗的乡村,变成了不夜的乡村…… 三年,也就短短的三个年头啊,一个穷困而黑暗的小山村,竟然发生了如此惊 人的变化,感觉真像黑洞的时空穿越一样,进入另一个世界了。对此,北顺村人比 我这个外人还要震惊,很多人一觉睡醒,睁眼一看,会猛地愣怔一下,还有些不敢 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愣怔之后,仔细一想,这一切就是从老村长念叨了一辈子的 水和路开始的。 就说我脚下的这条路吧,这是福建南安市蓉中村帮扶北顺村修建的一条路。若 要追溯,这条路最早是从一个省委书记的思路开始的。就在王三运第一次来北顺村 不久,他亲自牵线搭桥,北顺村与蓉中村结成友好帮扶村。没过多久,蓉中村党委 书记李振生就从遥远的东南沿海走进了这大西北的穷山沟,来看望这里的穷亲戚。 一村老少都站在那棵大樟树下等着他,眼巴巴地盼着呢,心想,那富得流油的远亲 既然来了,绝不会空手而来,每个人都在猜测,他给北顺村人带来的是买种子、买 肥料的钱呢,还是给学生娃娃的书包和文具呢。然而谁也没有猜到,李振生大老远 赶来,竟然两手空空。他说,我们这次来,不是来送钱送物的…… 这话,倒也直爽,却等于直接给北顺村人当头浇了一瓢冷水,一个个浑身都凉 透了,透心凉。然而很快,北顺村人又被李振生接下来的一句话说得心头一阵滚烫, 蓉中村要给北顺村修一条路。这人不但直爽,也实在,说干就干。北顺村人也不能 这样站着、看着、等着人家给你把一条路修好啊,这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没有 钱,但力气还是有的,那股干巴劲还是有的,再说,连一个省委书记都挥着铁锨在 干呢,你也好意思站在一边看着?不用谁招呼,男女老少一个个都主动干了起来。 从站着看,到主动干,一种骨子里的变化,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在北顺村人身上发生 了。 李振生来时两手空空,走时却一下带走了北顺村的二十多个年轻人,他要带他 们去蓉中村看看。这一看,把北顺村的年轻人给镇住了。蓉中村原来并非他们想象 的那样山肥水美,这村子前不靠海,后无靠山,离城市也远着呢,人口和北顺村差 不多,六百多户人家,但地盘比北顺村小得多,全村只有五百来亩地,人均还不到 一分耕地。老天,这叫人家怎么活呢,一分地上你能种出金子银子来?可就在这不 到一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蓉中村一年产值竟有十几个亿,这可真是寸土寸金,神啦! 这里的人到底有什么发家致富的秘密?李振生就把他们分派到村民开办的小厂小企 业里去,索性让他们去看个透彻。当第一批走出去的年轻人回到北顺村,村人们吃 惊地发现,他们去了一趟遥远的福建,除了一人带回了一台手提电脑,好像还换了 一副目光,甚至是换了脑筋,看这村里啥都不顺眼了,一个个突然都有了野心,有 的想开砖瓦厂、纸箱厂、木器加工厂、鸳鸯玉加工厂,有的想搞蔬菜深加工、创办 蔬菜专业合作社。有的要干电子商务,还有的准备创办那个啥传媒广告公司,发誓 要把北顺村的黄瓜、辣椒传扬到满世界都知道。一个从来安分守己的北顺村,还是 第一次与野心联系在一起。 不能说北顺村人从来没有想法,但很多事是以前想都不敢想,如今眼看着一个 一个都干成了。我已经描述了北顺村太多的变化,然而随着目光的不断深入,我还 在感受一个山村源源不断地给我带来的震撼。 就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吧。从北顺九年制学校那镀着阳光的崭新教学楼,到中医 馆、检验室、诊疗室、B 超室等功能齐全、设施齐备的北顺中心卫生所,从村中央 的文化健身广场、乡村大舞台到坐落在蔬菜产业园里的农民培训中心,这一切,在 进入你的视线之前就已经应运而生,各就各位。你不知道哪些是先建成的,哪些是 刚刚建起来的,然而可以肯定,三年前,这一切还是绝对的空白。让我最吃惊的还 是北顺幼儿园,这也是一个外出创业的北顺老板投资兴建的。有人说它是村里最漂 亮、最有野心的一座建筑,像童话中的一座小红帽城堡,如小草般嫩绿色的外墙, 碧绿的草坪,七彩的跑道,深入其间,是一间间舞蹈室、美术创意室、多功能室, 还有蹦蹦床、荡椅等安全环保的大型玩具,一个大人走到这里,不知不觉也充满了 童心、好奇心和探究的欲望,看着那些唱歌、跳舞、画画、做游戏的孩子们,天真 又有各种出入意料的巧妙童趣。我恍然悟到了北顺村年轻一代的野心,如果说古往 今来的北顺村人以前都输在人生的起跑线上了,从这一代开始,他们绝不再认输… … 有人说,北顺村变了,北顺人也变了;又有人说,北顺人变了,北顺村也变了。 这是很平常的大白话,却又有几分因果转化的神秘。北顺村变了,一眼就能看 见;北顺人变了,却要用心去看。我下意识地想到了几个很可能被疏忽了的细节, 从包再红手把手地教那个小伙子手艺,到包卯定两口子视包军芳如己出,我的第一 个感觉是北顺村乡土淳朴,这里人古道热肠,重情仗义。却也未必。换了前几年, 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穷山恶水出刁民,这里的村民也曾为了争夺田埂上的一点边 角地,邻里之间打得头破血流,而偶有干部进村,想到哪家讨碗水喝都难,连自家 人都没水喝呢,又哪有水给一个外人喝。这几年,村里有水了,有路了,有钱了, 心气儿也顺了。如今远远一眼看见进村干部就像自家的亲人,别说一碗水,随便你 打哪家门口过,那家里人都连拉带拽地把你拉到家里来,吃油饼,喝罐罐茶,这又 应了王三运常说的那句话,只有你对老百姓敞开心,心贴心,老百姓才把你当亲人。 很多事都是互为因果的,一种良性循环的生态产业链其实也可以转化为人际社会的 良性循环。这是一种难以直接用经济价值换算的价值,一种生存状态发生变化之后 精神状态必然会发生的变化。 对于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山村,我从来到去都只是一个匆匆过客。我急于把它的 前世今生在短暂的时间内看清楚,却一直在它的外部打转。这让我在那白漫漫的、 明亮耀眼的阳光下,一直有某种飘浮和失重之感。是那棵被千年苦旱掏空了一半身 躯的古樟,让我感到岁月深重,那顽固的根系还盘根错节地扎在逝去的年代,这让 我对一个穷山村漫长而苦难的岁月有了重新确认的可能。一句俗话,或一个常识, 大树底下好乘凉。仰望那高过屋宇与山脊、足以撑起千年岁月的树冠,地上的绿荫 如树冠一样漫开,地上的山影比山更清晰,这让我在恍惚中又有一种格外清晰的感 觉,这大树、这大树下的村庄,在你试图重新确认之际也许就已经重新定义。 像我这种年过天命的人,也时常琢磨一些与天命有关的玄机。北顺村这样一个 地方,天时,地利,人和,可以说一样不占。在中国,尤其在大西北,还有很多特 别困难的特困村,只因这特殊的地理环境,把人类的生存境地推向了极端。说到底, 它就是一个自然环境十分恶劣又非常脆弱,根本就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而随着 一个省委书记的出现,一切就像老村长的预感一样发生了,北顺村有救了,真的有 救了。中国的老百姓自古以来就把自己的父母官视作一方青天,若从这个角度去理 解,这也许就是北顺村的天时。对夸大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我一直是高度警惕的, 但王三运扮演的角色又绝非单纯的个人,作为一个省委书记,一个在一定社会关系 中的特殊个体,借用卡尔·马克思的一个论断,他的作用,是与历史发展方向相符 合的个人的意志和目的在合力中起推动作用,这取决于他们反映人民群众的愿望、 要求的广度和深度。至于由哪一个人成为历史必然性的体现者,何时出现,又将在 哪里出现,则是偶然的。如果不是这个人出现,也会有另外一个人出现,或早或晚, 总是会出现的,这又是必然的。 如果不是这样,北顺村、北顺村人发生的惊人变化,必将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 的神话。